启元三十年,冬月初七,京城天牢。
铅灰色的天空压得极低,细碎的雪沫子从牢顶的破洞里飘进来,落在贺峻霖的囚衣上,很快便融成一小片湿痕。天牢深处没有窗,唯有走廊尽头的铁栅栏透进一点微光,昏黄的油灯悬在石壁上,灯芯烧得噼啪作响,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投在斑驳的石墙上,像极了多年前江南土地庙里,漏雨冲刷出的歪斜水痕。
“哗啦——”铁链拖地的声响在寂静的牢狱中格外刺耳。贺峻霖靠着冰冷的石壁坐下,手腕上的铁镣磨得皮肉发红,却早已感觉不到疼——从被打入天牢的那天起,疼就成了最寻常的事,比江南的雨还频繁,比北境的风还刺骨。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半块白玉佩,玉佩雕着残缺的“霖”字,边缘被摩挲得光滑温润,此刻贴在胸口,却像是块冰,冻得他心脏发紧。
“瑞王殿下,该换药了。”牢门被推开,狱卒提着药碗走进来,粗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。他把药碗放在地上,目光扫过贺峻霖手腕上的伤口,眼底没有丝毫同情,只有麻木——这几天,京城里关于“瑞王勾结外敌”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,连天牢里的狱卒都知道,这位曾经的三皇子,如今是新帝眼中的眼中钉,怕是活不了多久了。
贺峻霖没有动,只是指尖轻轻拂过玉佩上的纹路。他想起三天前,皇后旧部偷偷送来的消息——敖子逸在雁门关打得艰难,东翼防线几次被蛮族冲垮,粮草也快接济不上了,而新帝不仅不派援兵,反而下了道金牌,要他“献俘自缚”回京。消息里还说,李太傅最近和西域的使者走得很近,连乌孙国的弯刀手都被编入了联军,而那些人,恰好熟悉雁门关的布防。
“殿下,这药再不喝,就凉了。”狱卒又催了一句,语气里多了几分不耐烦。
贺峻霖终于抬头,眼底没有丝毫波澜,只有一片沉寂的灰,像极了此刻窗外的天空。“李太傅让你来的?”他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锐利,“是来看看我死了没有,还是来替他传消息,说要拿我的命,逼阿逸回京?”
狱卒的脸色变了变,下意识后退了一步。他没想到,这位被关在天牢里的皇子,竟还能如此清醒,连李太傅的谋划都能猜到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些什么,却终究只是哼了一声,转身走了出去,牢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,留下“哐当”一声巨响,震得石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。
贺峻霖低头看着药碗,碗里的药汁呈深褐色,散发着刺鼻的苦味,像极了当年在江南,他生病时,忠仆熬的那碗苦药。只是那时,有敖子逸在身边,会把糖糕塞进他嘴里,说“苦药配甜糕,病好得快”;而现在,只有冰冷的石壁,只有刺耳的铁链声,只有这碗不知道是治病,还是催命的药。
他没有碰药碗,只是重新靠回石壁,闭上眼睛。风从牢顶的破洞里灌进来,带着雪的味道,让他想起了启元二十年的那个冬天——那年,敖子逸要去北境出征,他在江南的老槐树下送他,把亲手绣的平安符塞进他怀里,红着眼眶说“我在江南等你”。那时的雪下得很小,落在敖子逸的玄色甲胄上,像极了撒在锦缎上的碎银,而现在,雁门关的雪,怕是已经积了半尺厚,阿逸的甲胄上,会不会也落满了雪?
“阿逸,别回来。”贺峻霖轻声说,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,“京城里是陷阱,李太傅他们想借我的命,断了大靖最后的生路,你不能来……你要守住雁门关,守住大靖,就算……就算我不在了,你也要好好活着。”
话音刚落,眼泪就顺着脸颊滑落,滴在玉佩上,融成一小片湿痕。他想起江南的田埂,想起老槐树下的兵法书,想起敖子逸教他舞剑时,总是故意放慢动作,怕他受伤;想起自己替敖子逸描眉时,故意画歪,惹得他追着自己在麦浪里跑。那些日子,风是暖的,云是软的,连空气里都飘着糖糕的甜香,可现在,那些都成了最锋利的刀,每想一次,就割得心脏疼一次。
“哗啦——”又一阵铁链声传来,这次却比之前更急促。贺峻霖睁开眼,看见牢门被推开,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男子走了进来,脸上蒙着面纱,只露出一双眼睛,眼底满是焦急。
“殿下!”男子压低声音,快步走到他身边,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,“这是三无副将托人从雁门关送来的,说将军让您务必保重,他很快就会想办法救您出去!”
贺峻霖接过纸条,指尖有些发抖。纸条上的字迹是敖子逸的,锋利如枪,却带着几分刻意的潦草,显然是在匆忙中写的:“霖霖,勿信流言,勿轻举妄动,我已派心腹去查李太傅的罪证,待粮草到后,便回京救你。记住,活下去,等我。”
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,滴在纸条上,晕开了墨迹。他想起当年在江南,敖子逸也是这样,不管遇到什么事,都会告诉他“别怕,有我在”。可现在,他不在身边,雁门关的战火,京城里的阴谋,像一张巨大的网,将他们紧紧困住,连呼吸都觉得艰难。
“殿下,三无副将还说,将军让您留意天牢西侧的石壁,那里有一条密道,是先皇当年为了应对宫变挖的,只有您的血,才能打开机关。”男子又说,声音里带着急切,“他还说,李太傅可能会在三日内对您动手,您一定要尽快想办法逃出去!”
贺峻霖的心猛地一沉。他知道,敖子逸不会骗他,可他更清楚,这条密道一旦打开,就意味着他要逃出去,而李太傅必定会借此坐实他“畏罪潜逃”的罪名,到时候,不仅他自己会被追杀,敖子逸也会被牵连,甚至可能被安上“通敌叛国”的罪名,彻底失去军心。
“我不能逃。”贺峻霖把纸条重新折好,小心地塞进怀里,贴在玉佩旁边,“如果我逃了,阿逸就会陷入绝境,大靖也会彻底完了。你告诉三无副将,让他转告阿逸,别为了我冒险,守住雁门关,比什么都重要。”
“殿下!”男子急了,“您要是死了,将军他……”
“我不会死。”贺峻霖打断他,眼底重新燃起一点微光,像雪地里燃着的一簇炭火,“李太傅要的是我的命,逼阿逸回京,我若死了,他的计划就落空了。我要活着,等阿逸查清罪证,等他带着胜利回来,到时候,咱们再一起回江南,去老槐树下吃米糕。”
男子看着他,眼眶红了。他知道,这位殿下不是不怕死,而是为了敖子逸,为了大靖,选择了把恐惧压在心底,像当年在江南土地庙里,攥着半块米糕,不肯掉眼泪的那个孩子一样,倔强得让人心疼。
“那殿下……您多保重。”男子最后看了他一眼,转身从密道离开,牢门再次关上,只留下贺峻霖一个人,和满室的寂静。
贺峻霖低头看着怀里的玉佩和纸条,指尖轻轻摩挲着。风又大了些,雪沫子从破洞里飘进来,落在他的囚衣上,却再也冻不透他的心——因为他知道,在遥远的雁门关,有一个人正握着长枪,为他,为大靖,在风雪里战斗;而他,也要在这冰冷的天牢里,守住希望,等他回来。
他拿起地上的药碗,仰头将药汁一饮而尽。苦味瞬间在口腔里蔓延,却让他更加清醒。他靠在石壁上,闭上眼睛,脑海里浮现出江南的春天——老槐树上开满了白色的花,风一吹,落在田埂上,像极了雪;敖子逸牵着他的手,在麦浪里跑,笑声比春风还暖;他手里拿着糖糕,递到敖子逸嘴边,说“阿逸,你看,春天来了”。
“阿逸,春天很快就会来的。”贺峻霖轻声说,指尖紧紧攥着玉佩,“等春天来了,咱们就回江南,再也不分开。”
牢外的雪还在下,落在天牢的屋顶上,积成了厚厚的一层。而牢内,贺峻霖的影子依旧投在石墙上,像一道不肯倒下的印记,刻在这乱世的寒冬里,也刻在他与敖子逸,那跨越山河的牵挂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