启元三十年,冬月初八,雁门关西翼粮草营。
雪下了一夜,到清晨时终于小了些,却把天地间染成一片惨白。粮草营外的鹿角栅被雪压得弯了腰,玄色的营帐顶积着半尺厚的雪,像披了层蓬松的棉絮,唯有营门口的两盏气死风灯,在冷风中摇曳着昏黄的光,映得雪地上的血迹格外刺目——那是昨夜西域弯刀手留下的,暗红的血冻在雪地里,像极了贺峻霖当年绣在平安符上,走了线的针脚。
敖子逸靠在营帐的立柱上,玄铁重铠上的雪还没来得及拂去,甲胄缝隙里凝着的冰碴子,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动。他刚从前线回来,“裂穹”枪斜倚在身侧,枪尖的血迹已经冻成了暗紫色,枪杆上还沾着几根蛮族的羊毛——昨夜那场仗打得惨烈,西域弯刀手借着风雪掩护,几乎摸到了粮草堆前,若不是亲卫队拼死抵抗,怕是整个粮草营都要被烧为灰烬。
“将军,清点完了。”亲兵抱着账本走进来,声音带着难掩的疲惫,“昨夜损失了三分之一的粮草,还有五十名弟兄……没能回来。”
敖子逸没有说话,只是抬手摘下了面甲。他的脸上沾着雪水和干涸的血迹,左眉骨处被弯刀划了道口子,伤口还在渗血,却被他随意用布条缠了缠。他接过账本,指尖划过“五十人”那行字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——这些弟兄,大多是跟着他从江南出来的,当年他承袭父爵出征,他们义无反顾地跟着他北上,如今却永远留在了这北境的风雪里。
“把阵亡弟兄的名字记下来,等战事结束,我亲自送他们回江南。”敖子逸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每人家里,按双倍抚恤金发放,若是有妻儿的,朝廷的俸禄,我来替他们续上。”
亲兵点头应下,刚要转身,又顿住脚步,犹豫了一下,还是低声道:“将军,方才斥候来报,说……说咱们派去京城催粮草的人,在半路上被截杀了,尸体就扔在官道旁,身上还留着李太傅府上的令牌。”
敖子逸握着账本的手猛地一紧,账本的纸页被他攥得皱了起来。风从营帐的缝隙里灌进来,带着雪的寒意,吹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晃动,映得他眼底的光忽明忽暗。他想起三天前收到的金牌,想起京城里的流言,想起天牢里的贺峻霖——李太傅这是要斩尽杀绝,断了他的粮草,逼他不得不回京,然后再借着“通敌叛国”的罪名,将他和贺峻霖一起除掉。
“知道了。”敖子逸把账本放在桌上,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,发出沉闷的声响,“你去把三无副将叫来,再让伙房煮些热粥,给弟兄们暖暖身子。”
亲兵应声离开,营帐里很快只剩下敖子逸一个人。他走到营帐中央的地图前,地图上用朱砂笔标注着雁门关的布防,还有敌军的营地位置——西域联军的主营在雁门关西北方向三十里处,蛮族的骑兵则分布在东翼,而粮草营,恰好卡在两军之间,成了最脆弱的环节。他指尖落在“粮草营”三个字上,忽然想起贺峻霖当年教他的兵法——“粮草者,军之命脉也,若命脉被断,纵有百万雄师,亦难挽败局”。
那时他们还在江南,坐在老槐树下,贺峻霖捧着父亲留下的《孙子兵法》,一句一句地念给他听,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书页上,像极了此刻雪地里的微光。贺峻霖说:“阿逸,以后你当了将军,一定要记住,不管打什么仗,都要护住粮草,护住弟兄们的命。”
如今,他护住了弟兄们的命,却快要护不住粮草了。
“将军,三无副将到了。”帐外传来亲兵的声音。
敖子逸收起思绪,转身看向门口。三无穿着一身玄色劲装,甲胄上沾着雪,脸上的刀疤在油灯下显得格外狰狞。他走进来,单膝跪地:“末将参见将军。”
“起来吧。”敖子逸抬手,“粮草被截杀的事,你应该已经知道了。现在营里的粮草,最多还能撑五天,若是五天内没有援军,没有粮草,咱们……”
他没有说下去,可三无却懂了。五天,对于一场胶着的战事来说,太短了,短到连撤退的时间都不够。一旦粮草耗尽,弟兄们就会陷入绝境,而西域联军和蛮族骑兵,必定会趁机发动总攻,到时候,雁门关破,大靖的北境防线,就会彻底崩塌。
“将军,要不……咱们派人去附近的州府借粮?”三无试探着说,“雁门关附近的云州、朔州,都是大靖的属地,想必他们会愿意借粮给咱们。”
“没用的。”敖子逸摇头,眼底带着一丝疲惫,“李太傅既然敢截杀咱们的人,就肯定早就打过招呼了,那些州府的官员,要么是他的人,要么是怕惹祸上身,绝不会借粮给咱们。”
三无的脸色沉了下来。他跟着敖子逸多年,知道这位将军从不说没把握的话,既然他这么说,就说明这条路,已经走不通了。
“那……那咱们怎么办?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粮草耗尽,等着敌军来攻吧?”三无的声音有些急,“瑞王殿下还在京城里等着咱们,咱们若是输了,殿下他……”
“我不会输。”敖子逸打断他,眼底重新燃起锐利的光,像“裂穹”枪的枪尖,“就算没有粮草,没有援军,我也要守住雁门关,也要把李太傅的罪证查清楚,把霖霖从牢里救出来。”
他走到地图前,指尖落在西域联军主营的位置上:“西域联军虽然凶猛,却有个致命的弱点——他们的粮草,都靠乌孙国从西域运送过来,路线就在雁门关以西的黑风谷。只要咱们能截断他们的粮草,他们就会不战自乱,到时候,咱们再趁机反击,或许还有一线生机。”
三无眼睛一亮:“将军的意思是,咱们去劫他们的粮草?”
“是。”敖子逸点头,“黑风谷地势险要,易守难攻,只要咱们选好时机,带一支精锐小队,就能成功。只是……”
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三无身上:“我若是离开,雁门关的防线就交给你了。东翼的蛮族骑兵虎视眈眈,西翼的粮草营也需要人守护,你肩上的担子,会很重。”
三无单膝跪地,双手抱拳:“将军放心!末将就算拼了这条命,也会守住雁门关,守住粮草营,等将军带着敌军的粮草回来!”
敖子逸伸手扶起他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我信你。只是记住,不到万不得已,不要点燃烽火,更不要主动出击——保存实力,等我回来。”
“末将领命!”
三无离开后,敖子逸重新走到地图前,指尖轻轻拂过黑风谷的位置。他知道,这次劫粮,凶险万分,黑风谷不仅地势险要,还有乌孙国的弯刀手驻守,稍有不慎,就会全军覆没。可他没有选择——为了雁门关的弟兄,为了京城里的贺峻霖,为了大靖的万里河山,他必须去。
他从怀中摸出那半块白玉佩,玉佩上的“霖”字在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。他想起昨夜在战场上,枪尖刺穿蛮族士兵的胸膛时,他脑海里闪过的,是贺峻霖在江南田埂上笑着的样子;想起方才清点阵亡弟兄的名字时,他心里默念的,是贺峻霖教他的兵法。
“霖霖,等着我。”敖子逸轻声说,把玉佩重新揣回怀里,贴在胸口,“这次,我不仅要守住雁门关,还要把敌军的粮草劫回来,把李太傅的罪证查清楚,等我回去,咱们就一起回江南,再也不分开。”
他走到营帐门口,推开帐门。雪已经停了,天空泛着淡淡的鱼肚白,远处的雁门关烽火台,在晨光里矗立着,像一道不肯倒下的脊梁。亲卫队的弟兄们已经集合完毕,他们穿着玄色劲装,握着兵器,眼神坚定地看着他,像当年在江南,跟着他一起出征时一样。
敖子逸翻身上马,“踏雪”长嘶一声,四蹄扬起雪粒。他握住“裂穹”枪,枪尖直指黑风谷的方向,声音在晨光里回荡:“弟兄们,敌军断我粮草,想逼咱们投降,可咱们是大靖的军人,是守护河山的热血男儿,绝不会认输!今天,咱们就去黑风谷,劫了他们的粮草,让他们知道,大靖的军人,不好惹!”
“不好惹!不好惹!”亲卫队的弟兄们发出震天的呐喊,声音在北境的晨光里回荡,像一道惊雷,劈开了这漫天的寂静。
敖子逸双腿一夹马腹,“踏雪”朝着黑风谷的方向疾驰而去。玄色的身影在雪地里划出一道残影,身后跟着亲卫队的弟兄们,像一支黑色的箭,射向那片充满凶险的山谷。
晨光渐渐明亮,照在雪地里,反射出耀眼的光。敖子逸回头望了一眼雁门关的方向,那里的烽火台依旧矗立着,像在为他送行。他知道,这一去,前路布满荆棘,可他没有退路——因为他的身后,是大靖的万里河山,是他最在乎的人,是他和贺峻霖,那跨越山河的约定。
黑风谷的方向,隐约传来了蛮族的号角声,却丝毫没有动摇敖子逸的决心。他握紧手中的“裂穹”枪,眼底的光芒比晨光还要耀眼,像当年在江南,那个八岁的孩子,握紧拳头,对缩在草堆里的贺峻霖说:“以后我护着你,没人能欺负你。”
风雪过后的北境,晨光正好,而一场决定大靖命运的劫粮之战,即将在黑风谷,拉开序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