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,白帝城行宫在江风呜咽中更显孤寂。我奉命踏着石阶而上,心中不免沉重。此番并非面圣常规奏对,而是先帝刘备于病榻前的深夜单独召见。
内侍引我至寝殿外便悄然退下。殿内药气弥漫,只点着几盏昏黄的宫灯,将刘备斜倚在榻上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。他比之上次见面又清减了许多,面色蜡黄,唯有一双眼睛,在昏暗中仍带着一丝未曾磨灭的锐光,如同即将燃尽的炭火,内里犹存高温。
“臣周仓,叩见陛下。”我趋步上前,依礼参拜。
“仓元来了……不必多礼,近前说话。”刘备的声音有些沙哑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。他挥退了左右,殿内只剩下我二人,以及窗外永不休止的江涛声。
我起身,垂手立于榻前数步之外。他静静地看着我,目光仿佛要穿透这具属于周仓的躯壳,看到内里那个来自异世的灵魂。
“又要出征了?”他问,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拉家常。
“是,陛下。臣明日便率奇兵营启程,前往巴东。”
“巴东……”刘备喃喃念着这个地名,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,仿佛能穿透夜色,看到那片与江东接壤的土地。“云长……便是在那边出的事。”
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悲恸,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遗憾。但我知道,这种平静之下,是汹涌难抑的痛楚。他停顿了许久,才缓缓转过头,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:“仓元,你告诉朕,云长走时……可曾留下什么话?”
我心中微震,知道这才是他今夜真正想问的问题之一。我回忆起麦城风雪中,关羽那倔强而悲凉的身影,沉声答道:“关将军……悔不听丞相与陛下之言,以致有麦城之败。他临终前……只望陛下保重,兴复汉室,莫要因他之故,轻动干戈,损耗国力。”
这番话半真半假,关羽当时的原话更多是愤懑与不甘,但我必须给他一个安慰,给蜀汉一个不再盲目复仇的理由。
刘备闻言,闭上了眼睛,久久不语,只有胸膛微微的起伏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。再睁开时,眼中那点锐光似乎黯淡了些,蒙上了一层水汽。“是朕……是朕对不起他……”他声音极低,像是说给自己听。
随即,他猛地咳嗽起来,我连忙上前欲扶,他却摆了摆手,自己强忍着平息下去,再抬头时,脸上已恢复了那属于君王的刚毅。
“过去之事,无法挽回。”他语气转沉,“仓元,你告诉朕,这汉室天下,将来……会如何?”
这是一个无比沉重的问题,近乎于托孤问政。我深吸一口气,知道此刻不能有任何虚言,也不能泄露“先知”,只能基于现状给出最恳切的分析。
“陛下,曹丕篡汉,看似强盛,然其内部世家林立,矛盾丛生。孙权据有江东,虽能偏安,却难有席卷天下之志。我蜀汉虽偏居一隅,然有陛下仁德,丞相经天纬地之才,上下用命,民心可用。只要休养生息,稳固内政,操练精兵,待天下有变,则北定中原,还于旧都,并非虚妄。”
我没有描绘具体的胜利蓝图,而是强调了“休养生息”和“待天下有变”,这既符合历史走向,也契合当前蜀汉的实际。
刘备仔细听着,浑浊的眼神中渐渐焕发出一点神采。“孔明……是朕的股肱,朕将身后事,尽数托付于他,朕放心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如炬,紧紧锁定我,“然孔明亦非神人,他需要臂助。姜维姜伯约,沉稳干练,是可造之才。而你,周仓……”
他挣扎着,向我伸出了那只枯瘦却曾经挥舞双股剑的手。我连忙上前一步,单膝跪在榻前。
他的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,带着一位帝王、一位枭雄最后的力气和期望。
“孔明之后,维之与你,当为柱石。”
这句话如同洪钟大吕,在我耳边炸响。不是简单的夸赞,而是明确地将我放在了与姜维并列,作为诸葛亮之后支撑蜀汉未来的核心位置!这是何等的信任与托付!
“陛下……”我心头巨震,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。
“去吧。”他收回手,疲惫地靠回枕上,仿佛刚才那句话耗尽了他最后的精力,“去巴东,替朕……也替云长,好好看着江东。这汉室的江山……未来,要靠你们了……”
我深深叩首,喉头有些哽咽:“臣……定不负陛下重托!”
退出寝殿,江风凛冽,吹在脸上却带着一股灼热。肩头似乎还残留着那一拍的重量。
孔明之后,维之与你,当为柱石。
先帝的嘱托言犹在耳,我知道,从这一刻起,我的肩上,真正扛起了这蜀汉的未来。巴东之行,已不仅仅是一次边境布防,更是一场关乎国运的博弈开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