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二月的图书馆总是格外安静。段景坐在靠窗的角落，面前摊开几本物理竞赛参考书。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纸页上，将那些复杂的公式镀上一层金边。
他本该专心准备下周的市级物理竞赛，但思绪却不断飘向昨天林向阳在课堂上讲解电磁学时专注的侧脸。那种感觉又来了——胸口发紧，喉咙干涩，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攫住了呼吸。
段景烦躁地合上书，起身走向期刊区，想找些新论文换换思路。在翻阅最新一期的《物理学报》时，一本装订简陋的论文集从架上滑落，"啪"地一声掉在他脚边。
他弯腰捡起，发现这是一所师范大学的学生优秀论文合集，出版于四年前。翻开目录，一个熟悉的名字突然跳入眼帘——《基于非线性光学原理的新型光开关设计探讨——林向阳》。
段景的心跳突然加速。他迅速翻到对应页码，映入眼帘的是一篇专业而严谨的学术论文，署名正是那个让他心神不宁的人。
论文本身并不特别，无非是一个本科生能达到的普通学术水平。但吸引段景的是最后一段"讨论与展望"中的文字：
"光在介质交界处的折射现象，恰如人生在重要节点的转折。入射角与折射角的关系由斯涅尔定律精确描述，而人生的转折却无公式可循。我们只能像光子一样，怀着对未知的勇气，跃入另一种密度的介质，迎接路径的偏折与速度的改变。或许，正是这一次次折射，构成了我们生命的独特光谱..."
段景的手指轻轻抚过这段文字，仿佛能透过纸面触摸到四年前写下这些句子的林向阳。那时的他应该刚大学毕业，怀揣着怎样的理想和热情选择了教师这条路？
他急切地翻回论文首页，在作者简介中看到一张小小的证件照——比现在更短的头发，更稚嫩的脸庞，但眼神中的热忱与现在如出一辙。
段景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，直到图书馆的闭馆铃声响起才如梦初醒。他小心地将论文集借出，像是捧着一个珍贵的秘密。
那天晚上，段景的公寓灯火通明。他坐在电脑前，搜索着关于林向阳的一切——大学时期的获奖记录、参加过的学术活动、甚至偶尔出现在校园新闻照片里的身影。每一条信息、每一张图片都被他保存到一个加密文件夹中，如同收集散落的拼图，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林向阳。
凌晨三点，段景终于关上电脑，仰面倒在床上。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，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
他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：他对林向阳的感情，早已超出了学生对老师的崇拜。那些心跳加速的时刻，那些不由自主的想念，那些想要靠近又害怕被发现的矛盾——这分明是...
"喜欢..."段景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轻声说出这个词，声音颤抖得不像自己的。
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他筑起的高墙，暴露出里面柔软而脆弱的内核。他翻身把脸埋进枕头，试图压抑胸口翻涌的情绪。十七年来，他从未对任何人产生过这种感觉，更别说对方还是个男人，是他的老师。
第二天物理竞赛，段景发挥失常。不是因为他不会做——相反，那些题目对他来说太简单了——而是他的思绪不断飘向那个不可能的人。交卷后，他独自站在走廊上，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树，第一次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。
成绩在一周后公布。段景毫无悬念地获得了一等奖，颁奖仪式在下周一举行。
"恭喜你！"林向阳在课间找到段景，脸上洋溢着真诚的喜悦，"我就知道你能行。"
段景盯着他衬衫的第二颗纽扣，不敢直视那双明亮的眼睛。"没什么，题目很简单。"
"别这么谦虚，"林向阳笑着拍拍他的肩，"这次竞赛含金量很高，获奖对自主招生很有帮助。"
那只手落在肩上的温度让段景浑身僵硬。他应该高兴的——林向阳是唯一知道他参赛并关心结果的老师——但此刻他只想逃离，逃离这种让他失控的感觉。
"对了，"林向阳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异常，"颁奖仪式需要指导老师陪同，我会和你一起去。"
段景猛地抬头，"你...不用了，我自己可以。"
"这是规定，"林向阳眨眨眼，"而且我很想亲眼看到你领奖。"
段景张了张嘴，最终什么也没说。他害怕再多说一个字，就会泄露心底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。
颁奖仪式那天，段景穿着整齐的校服，和林向阳一起坐在市教育局的礼堂里。当主持人念到他的名字时，他机械地走上台，接过奖状和奖杯，面对闪光灯勉强挤出一个微笑。
台下，林向阳举着手机拍照，脸上的骄傲藏都藏不住。那一刻，段景突然希望时间能永远停驻——他还是林向阳引以为豪的学生，林向阳还是那个会为他微笑的老师。
仪式结束后，他们并肩走在冬日的街道上。林向阳坚持要请段景吃午饭庆祝，选了一家安静的日式餐厅。
"你知道吗，"林向阳夹了一块寿司，"这次获奖很可能让你拿到T大的保送资格。"
段景盯着碗里的味增汤，"嗯。"
"怎么了？不开心吗？"林向阳关切地问，"你从早上就心不在焉的。"
段景抬起头，对上那双温柔的眼睛，胸口一阵刺痛。"没有，只是...有点累。"
林向阳似乎想说什么，但手机突然响了。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，表情变得复杂。"抱歉，我接个电话。"
他走到餐厅外，透过玻璃窗，段景看到他时而点头，时而摇头，最后露出一个妥协的表情。
"学校的事？"林向阳回来后，段景问道。
"啊？哦，不是..."林向阳搅动着已经凉了的茶，"是我奶奶。老家那边有所学校邀请我回去任教，待遇不错，而且离奶奶的亲戚们近，她一直希望我考虑..."
段景手里的筷子"啪"地掉在桌上。他机械地弯腰捡起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。"你要走？"
"还没决定，"林向阳急忙说，"只是考虑阶段。这边学校对我的实习表现很满意，也有留用的意向..."
"什么时候？"段景的声音异常冷静，与他翻江倒海的内心形成鲜明对比。
"下个学期结束前吧，实习期就结束了。"林向阳犹豫了一下，"其实我正想找你商量..."
"为什么要和我商量？"段景尖锐地打断他，"这是你的事。"
林向阳被他的态度吓了一跳，"段景...我只是..."
"我吃饱了。"段景突然站起来，"还有事，先走了。"
"等等！"林向阳抓住他的手腕，"你怎么了？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？"
段景低头看着那只手——修长的手指，干净的指甲，腕骨处有一颗小小的痣——他曾经无数次偷偷注视过的手，现在正握着他的手腕。一股热流从接触点蔓延至全身，让他几乎窒息。
"放手。"他低声说，声音嘶哑。
林向阳松开手，困惑而受伤地看着他。"至少让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..."
"我没有不高兴，"段景后退一步，"只是想起来还有套题没做完。恭喜你收到邀请，祝你前程似锦。"
他转身离开餐厅，步伐越来越快，最后几乎跑了起来。寒风刮在脸上，像刀子一样疼，但他顾不上这些。他需要逃离，逃离那个让他心碎的现实——林向阳可能会走，会从他的生活中消失，而他却连挽留的立场都没有。
回到空荡荡的公寓，段景一头栽进床上，把脸埋进枕头。他想起林向阳论文里那段话："...怀着对未知的勇气，跃入另一种密度的介质..."多么讽刺啊，他现在连面对自己感情的勇气都没有，更别说面对可能的分离。
手机震动起来，是林向阳的消息：「你还好吗？我很担心你。」
段景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，手指悬在屏幕上方，却不知该如何回复。最终，他关掉了手机。
第二天，段景没去上学。这是他高中三年第一次无故缺席。中午时分，门铃响了，他透过猫眼看到林向阳站在门外，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，脸上写满担忧。
段景屏住呼吸，一动不动。门铃又响了几次，最后归于平静。几分钟后，手机亮起，又是一条消息：「我来给你送课堂笔记和作业。你不在家，我放在门口了。如果身体不舒服，一定要告诉我。」
段景等到脚步声完全消失，才轻轻打开门。门口的塑料袋里除了笔记和作业，还有一盒退烧药、一包喉糖和几盒便当。便当盒上贴着便签：「记得热一下再吃。——林」
便当是他喜欢的日式炸鸡和玉子烧，还细心地配了味增汤。段景蹲在门口，突然感到眼眶发热。他想起林向阳曾经说过，他奶奶总是给生病的人做这些食物，说能让人心情变好。
他机械地把便当放进微波炉加热，然后一口一口吃光，尽管食不知味。下午，他终于打开课本，强迫自己专注于那些熟悉的公式和定理。只有在学习中，他才能暂时忘记那些纷乱的情绪。
傍晚时分，门铃再次响起。这次是周蕾。
"班主任让我来看看你，"她站在门口，担忧地打量着段景凌乱的头发和苍白的脸色，"你看起来糟透了。"
段景让她进门，简短地解释自己只是有点感冒。
"林老师今天问了我三次你的情况，"周蕾放下书包，"他真的很关心你。"
段景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，"嗯。"
"对了，"周蕾突然压低声音，"你听说了吗？林老师可能会回老家任教。"
段景的动作顿住了，"你怎么知道的？"
"办公室张老师说的。她说林老师收到老家学校的正式邀请，待遇比这里好很多，还能照顾奶奶。"周蕾叹了口气，"真舍不得他走，他是我见过最好的老师。"
段景站起身，走到窗前，背对着周蕾。"人往高处走，很正常。"
"你倒是看得开，"周蕾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，"我还以为..."
"以为什么？"
"没什么。"周蕾转移了话题，"明天你来学校吗？物理课要小测。"
"来。"
周蕾离开后，段景在窗前站了很久，看着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。他突然意识到，自己对林向阳的感情已经深到无法自拔的地步。而更可怕的是，他可能马上就要失去他了。
第二天，段景回到了学校。他刻意避开与林向阳的单独接触，上课时也避免眼神交流。但放学后，当他独自坐在空教室里发呆时，门被轻轻推开了。
"原来你在这里。"林向阳走了进来，"我找了你一整天。"
段景没有抬头，"有事？"
林向阳在他对面坐下，"我们需要谈谈。前天在餐厅，还有昨天你突然缺席...到底发生了什么？"
阳光从西侧的窗户斜射进来，落在林向阳的脸上，为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。段景看着这张日夜思念的脸，突然感到一阵无力。
"没什么，"他移开视线，"只是有些私事要处理。"
"段景，"林向阳的声音温柔而坚定，"你知道你可以信任我，对吗？无论什么事..."
这句话像一把钥匙，打开了段景心底紧锁的门。他抬起头，直视林向阳的眼睛，"你真的要走了吗？"
林向阳愣了一下，随即明白过来。"我还没决定。事实上..."他深吸一口气，"我想听听你的意见。"
"我的意见？"段景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，"为什么？"
"因为..."林向阳似乎在斟酌词句，"你对我很重要。你的想法对我来说很重要。"
段景的心跳加速了，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。"你应该回去。更好的待遇，离家人近，对奶奶也好。"每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喉咙。
林向阳静静地看着他，"这是你的真心话？"
段景握紧拳头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"是。"
一阵沉默。林向阳的表情变得难以捉摸，最后他站起身，"我明白了。谢谢你的建议。"
他转身走向门口，手搭在门把上时，段景突然叫住他："林老师。"
林向阳回头。
"恭喜你获奖。"段景轻声说，"那天...我很高兴是你陪我去的。"
林向阳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，最后化为一个温柔的微笑。"我也是。"
门关上了，段景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，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他掏出手机，打开那个加密文件夹，看着里面收集的关于林向阳的一切。一滴水珠落在屏幕上，他才意识到自己哭了。
十七年来第一次，段景允许自己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流泪，为了那个他永远无法拥有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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