物理实验室的窗帘全部拉上,室内一片漆黑。段景站在实验台前,最后一次检查他精心布置的装置——三块不同角度的棱镜,一束激光笔,还有他自己设计的反射镜阵列。窗外,冬日黄昏的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了。
手机震动起来,是林向阳发来的消息:「你说有重要的实验要给我看?我在实验室门口了。」
段景深吸一口气,手指微微发抖:「门没锁,直接进来。先别开灯。」
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。黑暗中,林向阳的声音带着疑惑:"段景?这么黑在做什么实验?"
"站到那个位置别动。"段景指向实验室中央的一个标记点,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。
听到林向阳的脚步声停在指定位置,段景打开了激光笔。一束红光穿过第一块棱镜,分裂成几道不同角度的光线,经过反射镜阵列的精确调整,最终在对面白墙上投射出四个清晰的汉字:
「我喜欢你」
光线在黑暗中格外醒目,将整个实验室染上一层淡淡的红色。段景能看到林向阳的轮廓僵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
沉默像实体般填满了黑暗的空间。段景关掉激光,摸索着打开了顶灯。
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两人都不自觉地眯起眼。林向阳的脸色苍白,眼镜后的眼睛瞪得很大,嘴唇微微颤抖。"你...这是..."
"我喜欢你。"段景直视着他,声音平静却坚定,"不是学生对老师的喜欢,是想和你在一起的那种喜欢。"
林向阳后退一步,撞到了实验台边沿。"段景,这不行...我是你的老师,你还未成年..."
"三个月后我就十八岁了。"段景向前一步,"而且你只是实习老师,下学期就结束了。"
"这不只是年龄和身份的问题!"林向阳的声音提高了,带着段景从未听过的慌乱,"这是...这是不对的..."
"哪里不对?"段景逼近一步,"因为我比你小五岁?因为我是男的?还是因为你其实讨厌我?"
"我当然不讨厌你!"林向阳脱口而出,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,"段景,听我说。我...我很荣幸,真的。但我们必须理智一点。这种感情可能只是你青春期的一时迷惑,或者将依赖误认为..."
"别用那些心理学术语敷衍我。"段景打断他,"我知道自己的感受。从你第一天站在讲台上,我就..."
"别说了!"林向阳罕见地提高了声音,随即又软下来,"对不起...我只是...这太突然了。"
段景静静地看着他,看着这个平日里温和从容的老师此刻手足无措的样子。奇怪的是,被拒绝的痛楚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。至少他说出来了,至少林向阳知道他的心意了。
"我不需要你现在回应什么。"段景轻声说,"我只是想让你知道。等毕业后,等我成年了,我会堂堂正正地追求你。"
林向阳摘下眼镜,揉了揉鼻梁,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异常疲惫。"段景...你不明白。即使到了那时,事情也不会那么简单。社会眼光、家庭压力、职业发展..."
"我不在乎那些。"
"但我在乎!"林向阳重新戴上眼镜,目光中带着恳求,"段景,求你...别这样。我们保持原来的关系好不好?你是我最优秀的学生,我真的很珍视我们之间的..."
"回不去了。"段景摇头,"从我发现自己的感情那一刻起,就回不去了。"
林向阳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肩膀。"我需要时间...思考。现在我们都先冷静一下,好吗?"
段景点点头,看着林向阳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实验室。门关上的瞬间,他瘫坐在椅子上,才发现自己的T恤已经被冷汗浸透。他做到了,他表白了,尽管结果不尽如人意,但至少他不再需要隐藏那个折磨他已久的秘密。
接下来的一周,两人默契地保持着距离。林向阳在课堂上不再点名让段景回答问题,段景也不再在课后去办公室找他。他们像两条曾经短暂相交的直线,又各自回归平行的轨迹。
然而,命运似乎嫌这场戏还不够精彩。
周五下午,段景刚走出校门,就看到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。车窗降下,露出父亲严肃的面孔。
"上车。"段明华简短地命令道。
段景僵在原地。父亲应该在日内瓦参加学术会议,至少还要两周才回国。
"我说上车。"段明华的声音更冷了。
车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。段景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,心跳如擂鼓。父亲突然回国,又亲自来接他,绝不会是什么好事。
"你知道我为什么提前回来吗?"驶入小区后,段明华终于开口。
段景保持沉默。
"李校长亲自给我打电话,"段明华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"说我的儿子在追求一个男老师。一个二十二岁的男实习老师。"
段景的血液瞬间凝固。李校长怎么会知道?他和林向阳明明都很小心...
"无话可说了?"段明华冷笑一声,"我还以为至少你会否认。"
"谁告诉校长的?"段景低声问。
"重要吗?"段明华猛地拍了一下方向盘,"重要的是这件事是真的吗?你真的...对那个林向阳有非分之想?"
段景抬起头,直视父亲的眼睛:"是真的。我喜欢他。"
一个急刹车,车子停在路边。段明华的脸由白转红,额头上青筋暴起。"你...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?你是疯了吗?"
"我很清醒。"
"清醒?"段明华的声音陡然提高,"清醒的人会迷恋上一个比自己大五岁的同性?一个老师?你知道外面会怎么说你吗?变态!恋师癖!同性恋!"
每一个词都像刀子一样刺向段景,但他的表情丝毫未变。"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。"
"但我在乎!"段明华怒吼,"我段明华的儿子,T大物理系最年轻教授的儿子,居然...居然..."他似乎说不下去了,重重地喘着气。
"居然什么?"段景冷笑,"居然不像你一样冷血无情?居然还有爱人的能力?"
"这不是爱!"段明华厉声道,"这是青春期混乱!是病态的依恋!那个林向阳对你做了什么?是不是他引诱你?"
"他没有!"段景猛地提高声音,"他甚至拒绝了我!是我单方面喜欢他,他什么都没做错!"
段明华盯着儿子看了很久,突然平静下来。"无论如何,这件事到此为止。我已经要求学校立即终止林向阳的实习,并确保他永远不会在任何学校任教。"
"什么?"段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"你不能这样做!他是最好的老师,他什么都没做错!"
"他错在允许一个学生对他产生这种感情。"段明华冷冷地说,"作为教育者,这是严重的失职。"
"你毁了他的职业生涯,我就毁了你最珍视的东西。"段景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。
"什么意思?"
"我的学业,我的未来,你引以为豪的'段家基因'。"段景一字一顿地说,"如果你敢动林向阳一根汗毛,我保证高考交白卷,让T大物理系永远对段明华的儿子关上大门。"
段明华的表情变得狰狞。"你敢威胁我?"
"不是威胁,是承诺。"段景拉开车门,"顺便说一句,妈妈会为我骄傲的。至少我敢爱敢恨,不像某些人,连妻子的忌日都记不住。"
这句话像一把利剑,直刺段明华最痛的伤口。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。"你...你怎么敢..."
段景已经下车,头也不回地走向公寓楼。身后传来父亲最后的怒吼:"今晚收拾行李,明天跟我回北京!你被禁足了,直到高考结束!"
电梯里,段景的拳头重重砸在墙壁上。疼痛从指关节蔓延到整条手臂,但远不及胸口的万分之一。他不在乎被禁足,不在乎被父亲带回北京,但他不能容忍因为自己而毁了林向阳的前程。
回到空荡荡的公寓,段景机械地收拾着行李。书本、衣服、笔记本电脑...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。桌上还放着那本借来的论文集,里面有林向阳大学时写的文章。
他小心地将论文集放进背包最里层,然后走到窗前。夜色已深,窗外开始下雨,雨滴敲打在玻璃上,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。
段景突然做了一个决定。他抓起外套和钥匙,冲出公寓。电梯太慢,他直接从楼梯跑下去,三步并作两步。雨已经下大了,但他顾不上拿伞,径直冲进雨幕中。
冰冷的雨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服,顺着脖子流进后背。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,不知道该去哪里,只是想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公寓,逃离父亲的控制,逃离那个可能会因为自己而失去工作的林向阳。
公园的长椅上,段景蜷缩着身体,雨水顺着发梢滴落。手机在口袋里震动,他掏出来看,是父亲的十几个未接来电和数条消息。他直接关了机。
雨越下越大,周围早已没有行人。段景开始发抖,嘴唇冻得发紫。理智告诉他应该找个地方避雨,但身体似乎失去了行动的力量。
"段景!"
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雨幕。段景抬起头,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——林向阳撑着一把黑伞,正朝他奔来,裤脚和鞋子已经全湿了。
"真的是你!"林向阳气喘吁吁地停在长椅前,将伞完全倾向段景这边,"我去了你家,你父亲说你跑出来了...天啊,你全身都湿透了!"
段景呆呆地看着他,"你怎么找到我的?"
"我...我去了几个你可能去的地方,"林向阳的声音有些发抖,"图书馆、学校、最后想到这里...先别说这些,你得赶紧换干衣服,不然会生病的!"
"我没事。"段景机械地回答,突然想起什么,"我父亲...他去找学校了?关于你..."
林向阳的表情变得复杂,"我们先离开这里好吗?去我家,奶奶去亲戚家了,没人..."
"不行。"段景摇头,"如果我父亲发现我和你在一起,他会..."
"他已经在全校面前毁了我的声誉,还能怎样?"林向阳苦笑一声,"来吧,至少让我给你一条干毛巾。"
段景终于站起身,跟着林向阳走向公交站。雨中的城市模糊不清,只有林向阳撑起的伞下这一小片空间是清晰的、真实的。
公交车上几乎没有乘客。他们坐在最后一排,段景浑身滴水,周围的座位很快积了一小滩水。林向阳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肩上,尽管外套也半湿了。
"为什么跑出来?"林向阳低声问。
段景看着窗外流动的霓虹灯,"他要把我带回北京禁足,直到高考结束。"
"你...和他吵架了?"
"因为他要学校开除你。"段景转过头,直视林向阳的眼睛,"我不会让他这么做的。"
林向阳的眼睛在昏暗的车厢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。"不值得...为了我毁了你和父亲的关系..."
"值得。"段景的声音坚定,"你比任何人都值得。"
林向阳似乎想说什么,但公交车到站了。他们沉默地走下车,穿过几条小巷,来到林向阳住的旧小区。
公寓很小,但温暖整洁。林向阳立刻找出一条干毛巾和一套自己的衣服,"先去洗个热水澡,不然真要感冒了。"
浴室里,热水冲走了身上的寒冷,却冲不走心中的混乱。段景穿上林向阳的衣服——一件浅蓝色毛衣和灰色运动裤,稍微有点小,但干净舒适,还带着淡淡的洗衣液香气。
走出浴室,他看到林向阳正在厨房忙碌,锅里煮着什么东西,散发出诱人的香气。
"喝点姜汤,"林向阳头也不回地说,"驱寒的。"
段景坐在餐桌前,看着林向阳的背影。他的头发还滴着水,T恤贴在背上,勾勒出瘦削的轮廓。这个画面如此平凡又如此珍贵,让段景胸口发紧。
"所以,"林向阳端着两碗姜汤走过来,"你父亲真的去找校长了。"
段景点点头,"他说是你引诱我...对不起,我没想到他会这样。"
"不是你的错。"林向阳叹了口气,"校长找我谈过,我解释了情况。他们暂时不会采取行动,但...我的实习评价肯定会受影响。"
"我会和父亲解释清楚..."
"没用的,段景。"林向阳苦笑,"在这类事情上,社会永远倾向于相信成年人是过错方,尤其是当另一方是未成年人时。"
段景握紧了拳头,"这不公平。"
"生活本来就不公平。"林向阳轻轻地说,"喝汤吧,快凉了。"
他们安静地喝着姜汤。窗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,敲打着玻璃,像一首忧伤的背景音乐。
"今晚你睡我房间吧,"林向阳打破沉默,"我睡沙发。"
段景摇头,"我睡沙发。"
"你是客人..."
"我是那个给你惹麻烦的人。"段景固执地说。
林向阳看了他一眼,不再坚持。"好吧。不过先等头发干了再睡,不然会头痛。"
他拿来吹风机,犹豫了一下,还是递给段景自己操作。两人之间似乎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墙,既因为那个未完成的表白,也因为今天发生的一切。
段景机械地吹着头发,目光落在书架上的一张照片上——林向阳和奶奶在某个公园的合影,两人都笑得很开心。
"你父亲很爱你,"林向阳突然说,"只是方式不对。"
段景关掉吹风机,"他爱的是他想象中的儿子,不是我。"
"所有父母都是这样。"林向阳轻声说,"我们总是辜负他们的期望,他们也总是让我们失望。这就是家庭。"
段景抬起头,"你和奶奶也是这样吗?"
"当然。"林向阳微笑,"她希望我回老家当老师,娶个本地姑娘,生两个孩子,周末去她家吃饭...而我现在在这里,和一个男学生..."
他的话戛然而止,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变得凝重。
"对不起,"林向阳迅速站起来收拾碗筷,"我太累了,说话不过脑子。"
段景看着他逃也似地躲进厨房,胸口一阵刺痛。他走到沙发旁坐下,听着厨房里水流的声音和碗碟碰撞的轻响。
林向阳从厨房出来时,段景已经躺在沙发上了,背对着房间。他感觉到林向阳在沙发旁站了一会儿,然后轻手轻脚地关上了灯。
"晚安,段景。"黑暗中,林向阳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。
段景没有回答。他听着林向阳的脚步声消失在卧室门后,听着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小,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
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小公寓里,在充满林向阳气息的沙发上,段景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归属感。尽管前路充满未知和挑战,但此刻,就在这里,他找到了片刻的安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