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叫苏晚,打记事起,奶奶就爱坐在老宅的藤椅上,就着昏黄的煤油灯给我讲些老街上的诡事。那些故事像巷尾墙角的青苔,浸着潮湿的凉意,攀在记忆里,越久越清晰。奶奶今天给我讲的是关于接生婆林阿婆的旧事。
我们那镇子不大,青石板路蜿蜒着串起家家户户的木门。林阿婆住在镇东头的老槐树下,青砖瓦房,木门上挂着块褪了色的红布,那是她接生行当的招牌。镇上人都说,林阿婆的手是“金手”,三十多年来,经她手接生的娃娃没有一百也有八十,从没出过半点差池。无论是难产的妇人,还是不足月的早产儿,只要林阿婆一到,保准母子平安。
那年入秋,林阿婆已经六十二岁了,背有些驼,眼角的皱纹里都浸着岁月的风霜。她跟相熟的街坊说,打算过了霜降就金盆洗手,好好在家带带孙辈,享享清福。大家都替她高兴,说她这一辈子积德行善,早该歇歇了。
变故发生在一个阴雨天的夜晚。
那天夜里,乌云像浸了墨的棉絮,沉沉地压在镇子上空,连一丝月光都透不出来。风裹着雨丝,斜斜地打在窗棂上,发出“哒哒”的声响,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叩门。林阿婆刚洗漱完,正准备吹灯睡觉,忽然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声,那声音裹着风雨,带着几分焦灼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。
“林阿婆!林阿婆!您在家吗?快醒醒!”
林阿婆皱了皱眉,披上衣裳,趿着布鞋走到院门边。她撩起门帘一角,借着屋里透出来的微光往外看,只见雨幕里站着个男人,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,头发和衣角都被雨水打湿,紧紧贴在身上。男人的脸隐在阴影里,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,他双手焦躁地搓着,见林阿婆出来,立刻上前一步,语气急切:“林阿婆,可算着您了!我家婆娘要生了,羊水都破了,您快跟我走一趟!”
林阿婆心里犯了嘀咕,这深更半夜的,又是这样的鬼天气,怎么偏偏选在这时候生孩子?可她转念一想,接生这行当,本就是跟时间赛跑,哪能分什么天气时辰。她没多问,转身回屋拿上接生用的布包——里面裹着剪刀、粗线、干净的布条,还有一小瓶用来消毒的白酒。
“走吧。”林阿婆把布包往胳膊上一挎,跟着男人走进了雨里。
男人走得很快,脚步踉跄却异常稳当,仿佛丝毫不受湿滑的青石板路影响。林阿婆跟在他身后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,雨丝打在脸上,凉得刺骨。她想问男人家住在哪儿,可刚一张嘴,风就灌进喉咙,呛得她说不出话来。只能顺着男人的方向,拐进一条她从未走过的巷子。
那巷子极窄,两侧的墙壁高耸,爬满了墨绿色的藤蔓,湿滑的墙面上不时滴下水珠,落在地上的水洼里,溅起细小的涟漪。巷子深处没有住户,只有几盏破败的灯笼挂在墙头上,纸罩被风吹得猎猎作响,昏黄的光忽明忽暗,勉强照亮脚下的路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,不是雨水的清新,也不是泥土的腥气,而是一种类似腐叶的、陈旧的霉味,闻着让人心里发闷。
“快到了,林阿婆,您再坚持会儿。”男人的声音在前头响起,依旧是那副急切的语气,可林阿婆总觉得,那声音里少了几分活人该有的温度,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。
又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,男人停在了一扇朱红色的木门前。那门看着有些年头了,漆皮剥落,门环上锈迹斑斑,门楣上没有挂任何牌匾,只有两个模糊的门簪,雕刻着看不清的花纹。男人推开门,侧身对林阿婆说:“里面请,我婆娘就在里屋。”
林阿婆迟疑了一下,抬脚迈进门去。院子不大,铺着青石板,却异常干净,连一片落叶都没有,只有墙角的青苔,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绿光。正对着院门的是一间正房,房门虚掩着,里面传来女人痛苦的呻吟声,断断续续,气若游丝。
“您快进去吧,我在外头等着。”男人说着,退到了院子的角落里,背对着房门,身影融进了黑暗里。
林阿婆来不及多想,推门走进了正房。屋里没有点灯,只有窗棂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天光,勉强能看清屋里的陈设。一张老旧的木床放在屋子中央,床上躺着个女人,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棉被,脸色苍白得像纸,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,嘴唇干裂,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
“阿婆……快……快救救我的孩子……”女人看见林阿婆,眼里闪过一丝希冀,声音虚弱地说道。
林阿婆定了定神,快步走到床边,放下布包,伸手摸了摸女人的肚子,又把了把她的脉搏。“别怕,丫头,有我在。”她一边安抚着女人,一边熟练地打开布包,拿出剪刀和布条,“深呼吸,跟着我的节奏来,用力!”
屋里只剩下女人的呻吟声和林阿婆的指导声,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小了,整个院子安静得可怕,连男人的脚步声都听不见。林阿婆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,她总觉得这屋里少了点什么——没有产妇该有的血腥味,没有接生时该有的慌乱,甚至连空气都凝滞得让人窒息。
可眼下情况紧急,她没时间细想,只能全神贯注地帮女人接生。不知过了多久,随着女人一声凄厉的哭喊,一个温热的小东西滑落在林阿婆早已准备好的布上。
“生了!生了!”林阿婆松了口气,伸手把孩子抱起来,习惯性地想看看孩子的模样。可当她的手指触碰到孩子的下巴时,却猛地僵住了。
那孩子的脸上,没有下巴。
本该是下巴的位置,平平的一片,像是被人用刀齐齐削去了一般,连一丝轮廓都没有。孩子闭着眼睛,小小的嘴巴微微张着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皮肤苍白得像纸,没有一点血色。
林阿婆的心脏“咯噔”一下,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,她手里的孩子仿佛有千斤重,让她几乎握不住。她猛地抬头看向床上的女人,声音都在发颤:“这……这孩子怎么没有下巴?”
女人缓缓睁开眼睛,脸上没有丝毫初为人母的喜悦,反而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。她没有回答林阿婆的话,只是缓缓抬起手,指了指自己的脸。林阿婆顺着她的手指看去,惊得倒吸一口凉气——那女人的脸上,同样没有下巴!
就在这时,院子里的男人走了进来,他站在门口,背对着微弱的天光,脸上的轮廓依旧模糊。“林阿婆,您看,我们都没有下巴啊。”男人的声音响起,带着一种奇异的、没有起伏的语调。他缓缓抬起头,林阿婆这才看清,他的脸上,也是一片平坦,没有下巴!
老辈人说过的话瞬间在林阿婆的脑海里炸开——古时候辨鬼,有一个法子,便是看对方有没有下巴。没有下巴的,不是人,是鬼!
林阿婆只觉得头皮发麻,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。她手里的孩子不知何时已经没了温度,像一块冰冷的石头。她猛地把孩子往床上一放,转身就往门外跑,手里的布包都顾不上拿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跑!快跑!
“林阿婆,您别走啊!钱还没给您呢!”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带着一丝诡异的挽留,脚步声“哒哒”地追了上来,越来越近。
林阿婆不敢回头,拼了命地往前跑。她冲出那扇朱红色的木门,沿着来时的窄巷狂奔,雨水打湿了她的眼睛,模糊了她的视线,可她不敢停下脚步。身后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,紧紧跟在她身后,那股腐叶的霉味也追着她,缠绕在她的鼻尖,让她几欲作呕。
不知跑了多久,林阿婆终于看到了巷口的光亮。她使出最后一丝力气,冲出巷子,跌跌撞撞地往家的方向跑。直到推开自家的院门,闪身进去,“砰”的一声关上院门,又死死地插上插销,她才靠着门板滑坐在地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浑身的衣服都被汗水和雨水浸透,冰凉地贴在身上。
门外没有传来追赶的脚步声,也没有呼喊声,只有风雨打在院门上的声音,“哒哒”的,像是有人在门外徘徊。林阿婆不敢去看,缩在门后,直到天快亮时,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屋里,蒙头睡了过去。
第二天一早,天刚蒙蒙亮,林阿婆被院门外的乌鸦叫声吵醒。她心里惦记着昨晚的事,穿衣起身,走到院门边,犹豫了许久,才缓缓拔下插销,推开一条门缝。
门外空荡荡的,没有任何人影,只有两只浑身翠绿的癞蛤蟆,被一根红绳拴着,静静地挂在门环上。那癞蛤蟆鼓着腮帮子,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院里,身上的皮肤泛着油腻的光泽,看着让人头皮发麻。
林阿婆愣了愣,忽然想起老辈人说过的话——在冥界,蛤蟆便是钱。昨晚那对无颏的鬼夫妻,竟是用这种方式,给了她接生的“报酬”。
她吓得“呀”地叫了一声,猛地关上院门,后背重重地撞在门板上,心脏狂跳不止。从那以后,林阿婆再也没接过生。她把那两只癞蛤蟆远远地扔到了镇外的乱葬岗,又请了道士来家里做法事,可即便如此,她还是夜夜被噩梦纠缠,梦见那对无颏的鬼夫妻,还有那个没有下巴的孩子,站在她的床边,轻声说:“林阿婆,我们还会再来找您的……”
奶奶讲到这里时,总会伸手摸了摸我的头,语气里带着几分后怕:“晚晚啊,这世上的事,有些是说不清道不明的,夜里要是听见有人叫门,可千万别随便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