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 蜀道逢秋雁,尺素寄相思
蜀地的秋来得比江南早。沈玉微站在新任所的回廊下,望着院角那棵落了半地黄叶的梧桐,手里捏着一封拆开的家书。信里说临安的桂花开得正好,父亲叮嘱她早晚添衣,莫念家中。
她将信纸折好,放进贴身的锦囊里。自枫桥渡一别已有三月,画舫行至瞿塘峡时遭遇险滩,随行的书箱不慎落水,那卷《枫桥夜泊图》也不知所踪。她为此懊恼了许久,夜里常常梦见那个雨夜里的青衫男子,他的笛声穿过雨幕,却总在看清面容时戛然而止。
“小姐,你看那是什么?”青禾指着天上掠过的雁群,兴奋地拍手,“是北归的雁呢!听说雁能传书,咱们要不要也写封信试试?”
沈玉微抬头望去,雁阵排着整齐的“人”字,在湛蓝的天空划过一道浅痕。她失笑:“傻丫头,雁传书不过是诗文里的说法,哪能当真?”话虽如此,心里却莫名一动。若真能传书,该寄往何处?又该写给谁?
正怔忡间,门外传来一阵喧哗。管家匆匆进来禀报:“小姐,府衙的文书来了,说是明日有位京城来的画师要到蜀地采风,让咱们所里协助安排住处。”
“画师?”沈玉微有些意外。蜀地偏远,寻常画师鲜少涉足,更何况是从京城来的。
次日午后,那画师果然到了。沈玉微正在书房整理父亲带来的典籍,忽听青禾在外头惊呼:“小姐!你快出来看!”
她放下书卷走出房门,只见庭院里站着个熟悉的身影。青布长衫换成了月白锦袍,腰间系着玉带,却依旧是那张清朗的面容。他正低头与管家说着什么,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,正是枫桥渡偶遇的谢云澜。
“谢公子?”沈玉微下意识地唤了一声。
谢云澜猛地回头,看到她时眼中闪过一丝惊喜,随即拱手笑道:“沈姑娘,别来无恙?”
“真的是你!”沈玉微心头一跳,方才的疑虑烟消云散,“你不是……”她想说“你不是寻常书生吗”,又觉失言,慌忙住了口。
谢云澜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,朗声笑道:“在下虽是画师,却也爱四处游历。前几日在京城听闻蜀地风光独特,便向太乐署告了假,过来看看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卷上,“没想到竟能在此遇见沈姑娘,倒是巧了。”
青禾在一旁凑趣:“什么巧呀,这分明是缘分!”说完便意识到失言,红着脸退到沈玉微身后。
沈玉微脸颊发烫,连忙侧身让开:“谢公子一路辛苦,快请进吧。我已让人收拾好西厢房,若有不周之处,还请见谅。”
谢云澜跟着她走进正厅,目光不自觉地打量着四周。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图,案上摆着砚台纸笔,角落里的博古架上放着些古籍,处处透着书卷气。他笑道:“沈大人果然是爱书之人,这书房倒比京城的藏书楼还雅致。”
“公子谬赞了。”沈玉微给他沏了杯茶,“家父只是喜读典籍,谈不上雅致。”
两人相对而坐,一时无话。窗外的秋风卷起几片落叶,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,平添了几分静谧。沈玉微捧着茶杯,指尖感受到温热的水汽,却不敢抬头看他,只觉得他的目光像落在纸上的墨,浓得化不开。
“那日枫桥渡一别,”谢云澜先开了口,声音里带着笑意,“在下的画轴不慎遗失,还想向沈姑娘赔罪。”
“原是公子丢了画?”沈玉微惊讶地抬头,“我还以为是我弄丢了,为此自责了许久。”
“哦?”谢云澜挑眉,“姑娘也收着在下的画?”
“是……”她想起画中那个撑伞的身影,脸颊更烫了,“只是后来书箱落水,画也不见了。”
谢云澜眼底的笑意更深了:“既是如此,便是天意。改日在下再为姑娘画一幅,权当赔罪。”
接下来的几日,谢云澜时常来书房找沈玉微。有时是讨教蜀地的风土人情,有时是拿出新画的稿子请她点评。沈玉微自幼随父亲饱读诗书,对书画也颇有见地,两人常常一聊便是一下午。
她发现谢云澜不仅画技精湛,见识更是广博。他能说出《千里江山图》里每一处颜料的来历,也能点评《兰亭集序》的笔法精妙,甚至对蜀地的茶马古道都了如指掌。每当他谈论这些时,眼中总闪烁着明亮的光,像藏着整片星空。
一日傍晚,谢云澜带来一幅刚画好的《蜀江晚照》。画中夕阳如血,染红了瞿塘峡的峭壁,江面上的归帆披着金辉,美得惊心动魄。沈玉微站在画前,久久说不出话来。
“喜欢吗?”谢云澜站在她身后,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。
“嗯。”她轻轻点头,指尖拂过画面上的江水,“公子把蜀江的壮阔都画出来了,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什么?”
“只是少了点江南的温润。”她回过头,正好撞进他的眼眸里。他的眼瞳很深,像浸在墨里的黑曜石,此刻映着窗外的晚霞,染上了一层暖红。她心头一窒,慌忙移开目光,“我胡说的,公子莫怪。”
谢云澜却轻笑起来:“姑娘说得是。蜀地的山水太烈,不及江南的烟雨缠绵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低了些,“就像……就像江南的人,总带着水做的温柔。”
沈玉微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,耳尖红得快要滴出血来。她转身走到窗边,望着天边渐渐沉下去的落日,不敢再看他。
秋风卷起她的裙角,带来一阵桂花香。她忽然想起临安的桂花,想起父亲信里的话,眼眶微微发热。离家三月,她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家,又如此清晰地意识到,眼前这个人,或许已经在她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。
“再过几日,我要去青城山采风。”谢云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“听说那里的云海极美,想画一幅《青城晓雾》。”
沈玉微转过身,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支小巧的竹笛,正是枫桥渡那晚的那支。他将笛子递给她:“这笛子送你。若姑娘想家了,便吹吹这曲子,就当是……就当是我在陪你说话。”
竹笛上还带着他的体温,微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。沈玉微接过笛子,指尖微微颤抖:“公子为何要送我这个?”
“因为……”谢云澜望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道,“我想让姑娘记住我。”
他的目光太过灼热,像蜀地的烈日,烧得她无处遁形。她慌乱地点点头,将笛子紧紧攥在手里,仿佛那是救命的浮木。
谢云澜离开时,夕阳正好落在他的背影上,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一直延伸到她的脚边。沈玉微站在门口,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,手里的竹笛仿佛还在发烫。
夜里,她坐在灯下,摩挲着那支竹笛。笛身上刻着细密的云纹,尾端有个小小的“澜”字。她试着吹了一下,不成调的笛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,惊飞了院角槐树上的夜鸟。
青禾端来点心,见她对着笛子出神,笑道:“小姐,谢公子对您可真好。奴婢瞧着,他看您的眼神都不一样呢。”
沈玉微嗔了她一眼,却没反驳。她拿起纸笔,想给父亲写封信,笔尖落在纸上,却不由自主地写下“云澜”二字。字迹娟秀,带着点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。
窗外的雁群又飞了过去,这一次,她忽然希望雁真的能传书。若能寄一封给青城山的他,该写些什么呢?是问他山路是否好走,还是说……她很想他?
她摇摇头,将信纸揉成团,扔进纸篓里。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,落在那支竹笛上,泛着淡淡的银光。她知道,从枫桥渡的雨夜开始,从接过这支竹笛开始,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。
蜀地的秋夜很长,长到足够让一份悄然萌发的情愫,在心底蔓延成河。而她不知道的是,几里外的青城山脚下,有个人正对着一幅未完成的画发呆。画纸上是个站在梧桐树下的女子,眉眼弯弯,手里握着一支竹笛,正是她的模样。
谢云澜放下画笔,拿起桌上的信纸。上面只写了一句话:“雁已北归,君何时还?”墨迹未干,像是他此刻的心情,迫切而又小心翼翼。
他将信纸折好,放进信封里,又想起什么似的,在信封上画了一只振翅的大雁。窗外的月光正好,他仿佛能看到几里外的那盏灯火,看到灯下那个握着竹笛的身影。
蜀道虽难,相思却更长。这封写了又改的信,终究没能随着雁群寄出。但他们都知道,有些话,不必说出口,也能顺着秋风,传到彼此的心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