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，卯时三刻。
沈青梧坐在青布马车里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锦囊里的半块血玉。车帘被晨风吹起，露出山庄外蜿蜒的山道。她望见远处青山如黛，玉壶春山庄的飞檐隐在层林叠翠间，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，却让她莫名心悸。
"姑娘，到了。"晚晴的声音带着颤抖。
沈青梧掀开车帘，看见林婉柔站在朱漆大门前。她今日穿了件银红色蹙金绣罗裙，裙裾上的金线牡丹在阳光下刺得人眼花。头上累丝嵌宝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，垂下的流苏几乎要扫到腰间的鎏金香囊。
"妹妹可算来了。"林婉柔款步上前，指尖划过沈青梧的衣袖，"太子殿下昨夜还念叨，说想尝尝妹妹新制的'醉流霞'呢。"
沈青梧屈膝行礼，目光扫过山庄门口的侍卫。他们腰间佩着制式统一的雁翎刀，刀柄缠着红绸，分明是太子亲卫的打扮。林婉柔身后跟着四名侍女，其中一人的耳坠与柳姨娘房中的翡翠坠子极为相似。
"劳林小姐久等。"沈青梧示意晚晴递上香料盒，"这'醉流霞'用了西域玫瑰露与江南桃花酿，需用温火慢煨方能出香。"
林婉柔接过盒子，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盒盖暗纹——那是苏景行教她的联络暗号，三横一竖代表"危险"。她突然轻笑出声："妹妹制香的手艺越发精进了，不如随我去偏厅小坐？"
沈青梧正要推辞，忽见院角闪过一道熟悉的青影。那是苏景行身边暗卫的服饰，袖口绣着的云纹与那日在密室所见一般无二。她心中稍定，任由林婉柔拉着走进偏厅。
偏厅布置得极尽奢华，紫檀木桌椅上雕着百子千孙图，博古架上摆着官窑瓷器。林婉柔亲手奉上一杯茶，青瓷杯里的茶汤碧绿清澈，飘着几片雀舌状的茶叶。
"这是今春新贡的雨前龙井。"林婉柔的鎏金护甲轻轻叩击杯沿，"妹妹尝尝？"
沈青梧指尖触及杯壁，顿觉一阵寒意。她忽然想起父亲《毒经》里的记载：龙井性寒，若与西域曼陀罗花粉同服，会致人四肢麻痹。
"多谢林小姐美意。"沈青梧将茶杯推回，"只是小女近日染了风寒，怕是不宜饮此好茶。"她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，"倒是这个'暖香'，用了肉桂与生姜，或许小姐用得上。"
林婉柔接过锦囊时，沈青梧注意到她手腕内侧有一道浅淡的疤痕，形状竟与苏景行软剑的剑锋吻合。林婉柔忽然凑近，鬓边的珠花几乎擦过她的脸颊："三皇兄昨日问起妹妹，说想请你去府中制香呢。"
沈青梧垂眸掩去惊讶："小女何德何能，敢叨扰三殿下。"
"妹妹可知，三皇兄新得了块血玉？"林婉柔的声音突然变得阴鸷，"据说能与你那块拼成完整的玉龙纹。"
沈青梧猛地抬头，正撞见林婉柔淬了毒般的眼神。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，借着衣袖遮挡，悄悄捏碎了藏在袖中的信号香丸。
"林小姐说笑了，小女从未见过什么血玉。"沈青梧起身告辞，"时辰不早了，小女该回去了。"
"急什么？"林婉柔按住她的肩，门外突然闯入两名侍卫，"太子殿下说，想请妹妹留下看戏。"
沈青梧这才发现门窗已被锁死。她嗅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甜香，与那日在凝香苑闻到的"牵机引"极为相似，却多了一丝血腥气——是混了"断魂草"的变种！
"你们想干什么？"沈青梧后退半步，手按短刃。
林婉柔端起茶杯轻抿一口："不干什么，只是请妹妹做个见证。待'反贼'闯入山庄，妹妹会是第一个被误伤的。"
沈青梧的心沉到谷底。她用力将香丸掷向烛火，却被侍女凌空截住。林婉柔笑得得意："妹妹以为三皇兄的人能闯进来？今日这山庄，就是你的葬身之地。"
忽闻院外传来震天喊杀声。林婉柔脸色骤变，侍卫刚要开门，一支冷箭射穿喉咙。苏景行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："林婉柔，放了她。"
门板被踹开的瞬间，沈青梧看见苏景行站在晨光里。他月白锦袍溅满血迹，左额有道血痕，却更添凌厉。他身后暗卫迅速控制局面，将林婉柔等人围住。
"三皇兄好大的威风。"林婉柔强作镇定，手却悄悄摸向发髻里的金簪——那是淬了鹤顶红的。
苏景行看也不看她，目光直直落在沈青梧身上。见她虽脸色苍白，却完好无损，他握紧剑柄的手微微松开："跟我走。"
沈青梧刚要移步，林婉柔突然抓起香炉砸来，同时拔出发簪刺向她后心。苏景行猛地推开她，自己却被金簪划中右臂。黑色的血珠渗出来，在月白锦袍上绽开凄厉的花。
"殿下！"暗卫们惊呼着制服林婉柔。
沈青梧扶住摇摇欲坠的苏景行，指尖触到他冰冷的皮肤："这毒......"
"只是皮肉伤。"苏景行按住她的手，声音虚弱却坚定，"带林婉柔去刑部。"
林婉柔挣扎着哭喊："三皇兄！我是为了你啊！太子他......"
话未说完就被堵了嘴，拖了下去。沈青梧看着她被带走的背影，忽然想起那年元宵节，林婉柔曾赠她一支珠花，说是江南样式。
"快走。"苏景行拉着她往外走，"太子援军将至。"
山庄内一片混乱，到处是燃烧的房梁和断裂的兵刃。沈青梧跟着苏景行穿过庭院，忽然在假山后看见柳姨娘的贴身侍女——她咽喉插着半截银梭，正是沈青梧的防身之物。
"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？"沈青梧避开一具尸体，"若早知是陷阱......"
"你还会来吗？"苏景行回头看她，眼中映着跳跃的火光。
沈青梧一怔，想起昨夜他在密室说的话："我母妃当年也是这样倔强。"她忽然明白，自己早已陷入这张网，无论如何都会踏入陷阱。
刚出山庄，便见沈青砚带着禁军赶来。看到苏景行受伤，他脸色骤变："殿下！属下护驾来迟！"
"立刻撤。"苏景行摆了摆手，眼前开始模糊。混着"断魂草"的毒比想象中更烈，他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灼烧。
马车内，沈青梧取出解毒药膏。当她的指尖触到苏景行伤口时，他忽然抓住她的手："青梧，若我......"
"不许说胡话！"沈青梧打断他，眼泪砸在他手背上，"你答应过陪我去会稽山采兰草的。"
苏景行笑了笑，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："好，我答应你。"
马车疾驰在官道上，沈青梧紧紧握着他的手。她忽然想起父亲的《香谱》里记载的"续命香"，那是用千年人参与天山雪莲制成的。她从锦囊里取出香料，在车厢内点燃。
"青梧......"苏景行的声音越来越弱，"我母妃的密室里......有你外祖父的遗物......"
沈青梧将脸贴在他胸口，感受着逐渐微弱的心跳。她忽然想起初遇时他在巷口的轻笑，想起他在密室说"我们共乘一条船"，想起他挡在她身前时的背影。这些碎片在脑海中拼凑成一个温暖的茧，将死亡的寒意隔绝在外。
"苏景行，"她轻声说，"你不能死。"
车窗外，长安方向亮起冲天火光，那是太子府的方向。一场更大的风暴，正在宫闱深处酝酿。
苏景行昏迷的三日里，沈青梧未曾合眼。她守在床前，亲自煎药、换药，将"续命香"的灰烬混入药汤。第四日清晨，当第一缕阳光爬上雕花窗棂时，他终于缓缓睁开眼睛。
"水......"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。
沈青梧慌忙倒了杯温水，喂他喝下。看着他逐渐恢复血色的脸，她的眼泪砸在他手背上。
"哭什么。"苏景行抬手想擦她的眼泪，却无力抬起，"我这不是没死成吗？"
"谁让你那么傻！"沈青梧吸了吸鼻子，"明知道有毒还要替我挡！"
"不挡，你就死了。"苏景行看着她红肿的眼睛，忽然笑了，"我还没......还没跟你下完那盘棋呢。"
沈青梧又哭又笑，正要说什么，沈青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："青梧，陛下派人来了。"
她心中一凛，整理衣襟走出房门。院中正站着一位四品宦官，手中捧着明黄圣旨："沈姑娘接旨——陛下宣你即刻入宫。"
沈青梧回头看了眼房门，跟着宦官上了马车。车帘落下的瞬间，她看见苏景行倚在窗边，苍白的脸上写满担忧。
养心殿内，檀香袅袅。皇帝坐在龙椅上，明黄常服上的金线龙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。沈青梧跪在汉白玉阶上，听见自己心跳如鼓。
"沈青梧，"皇帝的声音威严中带着疲惫，"玉壶春山庄之事，你都看到了什么？"
"回陛下，"沈青梧垂眸，"小女只是去送香料，中途被林小姐请去偏厅喝茶，后来外面起了争执，小女什么都不知道。"
"哦？"皇帝盯着她，"可有人说，你与三皇子一同离开，还为他疗伤。"
"三殿下是为救小女才受伤，小女感激不尽，为他疗伤是分内之事。"沈青梧不卑不亢，"至于一同离开，只是恰逢其会。"
皇帝沉默片刻，忽然笑了："沈敬言的女儿，果然有其父之风。起来吧。"
沈青梧起身，目光落在皇帝腰间的玉佩上——那是半块血玉，与她锦囊里的玉龙纹完全吻合。
"你父亲的案子，朕知道些。"皇帝缓缓道，"当年之事，错综复杂，并非林太傅一人所为。"他忽然看向沈青梧，"你若想翻案，朕可以给你机会。"
沈青梧猛地抬头，眼中闪过惊喜："陛下有何吩咐？"
"很简单。"皇帝的目光变得锐利，"留在宫里，帮朕盯着三皇子。"
沈青梧的心沉了下去。她终于明白，皇帝召她来不是为了平反，而是想将她变成棋子。
"陛下，"她深吸一口气，缓缓跪下，"小女只想为父翻案，不想卷入朝堂纷争。"
"放肆！"皇帝拍案而起，龙椅上的金龙仿佛活了过来，"你以为你有的选吗？"
沈青梧伏在地上，脊背挺得笔直："小女不敢抗旨，只是......若陛下执意如此，小女宁愿一死。"
殿内陷入死寂，只有檀香在空气中流淌。不知过了多久，皇帝疲惫地挥了挥手："罢了，你回去吧。"
沈青梧叩首谢恩，起身时腿已麻木。走出养心殿，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，却让她看清了龙柱上盘绕的金龙——那龙爪握着的，正是半块血玉。
回到苏景行的府邸，她看见他站在廊下等她。他披着狐裘，脸色依旧苍白，眼神却亮如星辰。
"回来了。"他走上前，自然地接过她的包袱。
"嗯。"沈青梧看着他，忽然笑了，"陛下让我监视你，我没答应。"
苏景行脚步顿住，随即也笑了。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，狐裘的温暖裹住两人："我知道。"
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，交叠在一起。长安的风依旧凛冽，却吹不散这相拥的暖意。沈青梧听见他心跳声沉稳有力，忽然想起他昏迷时说的话："我母妃的密室里，有你外祖父的遗物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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