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五点的短租房里,速溶咖啡的廉价香气混着电脑散热口吹出的热风,形成一种独特的、属于熬夜者的气味。屏幕上的数据库像一座迷宫,每条路径都可能通向新的真相,也可能引向更深的陷阱。
黎簇滚动鼠标,光标停在一份标注为“汪氏余脉活动轨迹(近五年)”的文件上。文件很大,解压缩后是密密麻麻的坐标、时间戳和简短的行动记录。
“看这里。”筱雅指着屏幕,她刚刚泡了第二杯咖啡,眼底有淡淡的青色,“过去三年,汪家有七次大规模人员调动,目的地都指向同一个区域——江西和福建交界的武夷山脉。”
黎簇放大地图。卫星图上是一片连绵的绿色,山脉起伏,河谷纵横。标记点集中在山脉深处几个没有地名标注的位置。
“这些地方……”黎簇皱眉,“没有公路,没有村庄,连护林员的小路都没有。”
“所以才适合藏东西。”筱雅调出另一份文件,是地质勘探数据,“解雨臣给的资料里有这个——武夷山部分地区有大规模地下喀斯特地貌,溶洞系统复杂,有些深度超过两百米。二战时期国民党在那里修过秘密仓库,后来废弃了。”
她切换窗口,打开一个老旧的扫描件。是一张泛蓝的工程图纸,标题是“武夷山七号工程(1943-1945)”,上面标注着隧道、仓库、通风井的位置。图纸边缘有手写的备注:“移交档案封存,钥匙由汪氏保管。”
“汪家接手了这些废弃工程。”黎簇明白了,“改造成了他们的基地。”
“不止。”筱雅又打开一份文件,这次是通讯记录截取,“解雨臣的人在过去两年里,截获了十七次从武夷山区域发出的加密信号。信号很短,每次不超过五秒,用的是冷战时期东欧情报机构用过的一种老旧编码。”
她调出解码后的内容。全是简短的短语:
“储备充足。”
“实验体状态稳定。”
“外围清洁已完成。”
“钥匙线索指向杭州。”
最后一条的时间戳是三个月前——正是黎簇从古潼京出来不久的时候。
“他们在监视我们。”黎簇感觉后背发凉,“从一开始就在。”
“不止监视。”筱雅关掉文件,靠在椅背上,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子——这是她极度专注后的放松动作,“他们在等。等我们找到更多线索,等我们……帮他们找到钥匙。”
“然后抢走?”
“或者合作。”筱雅说,“资料里提到,汪家内部对‘源’的态度分两派:保守派认为应该彻底毁灭,激进派认为可以控制利用。但不管哪一派,都需要钥匙。”
窗外天色已经大亮。黎簇站起来,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窗帘。街道上开始有行人,早点摊的蒸汽在晨光里升腾。普通人的一天又开始了,而他们在这里,看着屏幕上的坐标和加密信息,像是活在另一个维度。
“我们要去吗?”黎簇问,背对着筱雅。
“要去。”筱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“但不是现在。”
黎簇转过身。筱雅已经关掉了数据库,屏幕上只剩下一张武夷山区域的卫星地图。她用鼠标圈出三个可能的位置,分别标上A、B、C。
“解雨臣给的资料不全。”她说,“汪家真正的核心基地,这三个位置都不是。”
“那在哪?”
筱雅调出另一张图——是张老照片的扫描件,拍的是一个山洞入口,岩壁上刻着模糊的字迹。照片背面写着:“汪氏祖祠,摄于民国二十七年。”
“汪家是九门里最注重传统的一家。”筱雅放大照片,“他们的祖祠不在城市,不在平原,而是在山里。而且按照他们的规矩,最重要的东西,一定要放在离祖宗最近的地方。”
她将祖祠照片和卫星图叠加,用软件分析地形匹配。
“武夷山脉太大了,直接找等于大海捞针。”她说,“但如果结合汪家的行为模式……他们需要运输物资,需要人员进出,需要保持通讯。所以基地不可能在完全没有路的地方,也不可能离现代社会太远。”
她开始筛选:排除海拔两千米以上的区域(运输困难),排除完全没有手机信号的区域(通讯不便),排除靠近旅游开发区或自然保护区的区域(容易暴露)。
筛选后,地图上只剩下五个可能区域。
“接下来看这个。”筱雅打开一份气象数据,“武夷山每年六月到九月是雨季,降水量大,山区容易发生泥石流和山洪。汪家的基地一定建在相对安全的地质构造上——不会是滑坡体,也不会是河谷低地。”
又排除两个区域。
还剩三个。
“最后一个条件。”筱雅调出解雨臣给的通讯信号强度图,“加密信号虽然短,但对发射功率有要求。信号源一定在相对开阔、没有太多地形遮挡的位置。”
三个区域里,只有一个符合所有条件:武夷山脉北麓,一个叫“青龙涧”的河谷上游。卫星图上那里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山林,但地形数据显示,河谷两侧有高达百米的岩壁,岩壁中段有数个天然洞穴。
“这里。”筱雅用红圈标出位置,“可能性超过百分之七十。”
黎簇走回电脑前,看着那个红圈。距离杭州四百多公里,没有直达的公路,需要先坐火车到武夷山市,再转车进山。
“就算找到了,怎么进去?”他问,“汪家的基地,肯定守卫森严。”
筱雅关掉所有窗口,合上电脑。
“先不想怎么进去。”她说,“先想怎么靠近。而且……”她看向黎簇,“我们得准备点‘礼物’。”
“礼物?”
“解雨臣给的资料里,有汪家内部的人员结构和派系分析。”筱雅从背包里翻出一个小笔记本——是她昨晚边看资料边记的要点,“汪家现任当家叫汪岑,六十二岁,保守派。但他儿子汪灿,三十八岁,是激进派的代表人物。父子俩关系紧张,最近几年几乎公开对立。”
她翻到另一页:“汪灿手下有个心腹,叫汪宇,负责外勤行动。资料里提到,汪宇有个弱点——他女儿有先天性心脏病,一直在上海一家私立医院治疗。医疗费是汪灿私下支付的。”
黎簇听明白了:“你想从这个人下手?”
“不是下手,是接触。”筱雅说,“资料显示,汪宇对汪灿的忠诚,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女儿的治疗。如果我们能提供另一条路……”
“太冒险了。”黎簇打断她,“万一他反过来出卖我们呢?”
“所以要先试探。”筱雅合上笔记本,“解雨臣给的通讯器,红色按钮联系的那个‘朋友’,也许能帮我们安排一次安全的接触。”
黎簇想起那个小巧的黑色设备。绿色按钮联系解雨臣,红色按钮……联系谁?
“你打算现在就用?”他问。
筱雅摇头:“还不是时候。我们需要更多筹码。”她看向窗外,“先去弄点钱。我们的现金不多了。”
这是个现实的问题。潜水装备的租金、短租房的费用、日常开销——老马给的那点钱已经见底了。
“怎么弄?”黎簇问,“总不能去抢银行。”
筱雅笑了笑,那笑容里有点黎簇熟悉的、带着危险气息的狡黠。
“九门的棋盘上,最不缺的就是钱。”她说,“就看敢不敢拿了。”
上午十点,他们退了短租房,拎着简单的行李离开。潜水装备已经还给小店,老板检查后爽快地退了押金——这让他们多了八百块现金。
筱雅带着黎簇坐公交穿过半个杭州,来到城西一片老旧的居民区。这里的房子多是七八十年代建的筒子楼,外墙斑驳,电线如蛛网般在空中交错。
“来这儿干什么?”黎簇低声问。周围都是提着菜篮子的老人和追逐打闹的孩子,看起来再普通不过。
“找人。”筱雅说,拐进一栋没有门牌号的楼。楼道里堆满杂物,光线昏暗。她径直上到五楼,敲响最里面那扇贴着褪色福字的铁门。
门开了条缝,露出一只浑浊的眼睛。
“找谁?”是个老女人的声音,沙哑得像砂纸摩擦。
“马奶奶介绍来的。”筱雅说,“想请三爷帮个忙。”
门缝里的眼睛打量了他们几秒,然后门开了。里面是个不到二十平米的一居室,家具简陋,但收拾得很干净。一个瘦小的老头坐在窗边的藤椅上,正在泡茶。他看起来七十多岁,穿着洗得发白的汗衫,手指枯瘦,但泡茶的动作极其稳当。
“坐。”老头没抬头,指了指对面的两张小板凳。
黎簇和筱雅坐下。老头慢条斯理地烫杯、洗茶、冲泡,整个过程花了将近五分钟。最后,他倒出三杯茶,推过来两杯。
“马瘸子还好吗?”老头问,声音平和。
“老马说,三爷的茶还是杭州一绝。”筱雅端起茶杯,没喝,只是闻了闻。
老头笑了,露出稀疏的牙:“马瘸子就会说好听的。他介绍你们来,肯定不是喝茶的。说吧,什么事?”
筱雅放下茶杯,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信封——里面是解雨臣给的那张黑色名片,还有一张她手写的纸条。
老头接过,打开信封看了一眼。当他看到名片时,眼神几不可察地变了一下。
“解家的人。”他说,语气没什么变化,“想让我做什么?”
“想请三爷帮忙找条财路。”筱雅说,“干净,快,不用太多。”
老头把名片和纸条放回信封,推回来。
“解家不缺钱。”
“我们不是解家的人。”筱雅说,“只是借他的名头,来找三爷。老马说,三爷是杭州城里最懂‘规矩’的人。”
老头又笑了,这次笑得深了些:“马瘸子这张嘴啊……行,既然他开口了,我给你们指条路。”
他起身,从床头柜里翻出一本旧相册,从封套夹层里抽出一张名片。不是纸质的,是金属薄片,边缘已经磨损。
“今晚八点,去这个地方。”他把金属名片递给筱雅,“找姓秦的。就说‘三爷让来看看货’。看中了,他会告诉你们规矩。看不中,转身就走,别多问。”
筱雅接过名片。上面只有一个地址:凤起路237号,秦记典当。
“谢谢三爷。”她说。
老头摆摆手,重新坐回藤椅,端起茶杯:“茶凉了,喝完就走吧。以后……少来这种地方。”
两人喝完茶,起身离开。走到门口时,老头突然说了一句:“小姑娘,你长得像一个人。”
筱雅回头。
“像谁?”
老头看着她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。
“像很多年前,来我这里喝过茶的一个女人。”他说,“她也姓霍。”
门在身后关上。楼道里的昏暗扑面而来。
黎簇看向筱雅,她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握紧的手指出卖了她。
“你早就知道?”他低声问。
“猜的。”筱雅说,快步下楼,“老马说过,杭州城里有些‘老关系’,能用。但没想到……”
没想到会牵扯到她母亲。
走出筒子楼时,阳光刺眼。黎簇眯起眼睛,看着筱雅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的背影。
棋盘越来越复杂了。每走一步,都牵出更多的线,更多的人,更多的过往。
而他们,正站在这些线的交汇点上。
晚上八点,凤起路237号。这里看起来就是家普通的典当行,橱窗里摆着些旧手表、首饰、古董钟。卷帘门拉下一半,里面亮着灯。
筱雅和黎簇弯腰走进去。柜台后坐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,正在用放大镜看一块玉。
“打烊了。”男人头也不抬。
“三爷让来看看货。”筱雅说,把金属名片放在柜台上。
男人放下放大镜,拿起名片看了看,又抬头打量他们。
“跟我来。”
他推开柜台侧面的小门,后面是个狭窄的楼梯,通向地下室。地下室比上面大得多,摆满了货架,架上不是典当品,而是一个个密封的金属箱,箱子上贴着编号。
“规矩先说清楚。”男人——应该就是姓秦的——站在地下室中央,“这里的‘货’,都是别人寄放的。你们可以挑,可以买,但不同问来历,不问用途。价格明码标价,现金交易,不留记录。”
他走到一个货架前,拉开一个金属箱。里面是码放整齐的美金,用塑料膜封着。
“这种最常见。”他说,“汇率按黑市价,比银行高五个点。要多少?”
筱雅没看美金,目光扫过其他货架。
“有别的吗?”
秦老板看了她一眼,走到另一个货架前,拉开箱子。里面是金条,标准的伦敦金银市场协会认证的1公斤金条。
“这个也行。价格随国际金价浮动,每天更新。”
筱雅摇头,走到最里面的货架。这里的箱子更小,也更旧。她指着一个编号为“X-07”的箱子。
“能看看这个吗?”
秦老板的脸色变了变。
“那个不卖。”
“三爷说,让我们‘看看货’。”筱雅重复道,“没说不能看这个。”
沉默了几秒。秦老板最终打开那个箱子。
里面不是钱,不是黄金,而是一叠文件。最上面一份的封面上写着:“西湖水系地下管网全图(绝密)”。
筱雅翻开,里面是极其详细的地下管道、暗渠、废弃防空洞的图纸。很多标注都是手写的,有些地方画着红圈,旁边写着“已封堵”“待清理”“危险勿近”。
而在图纸的最后一页,有一个用红笔特别圈出的位置——雷峰塔附近,但不是他们去过的那条水下通道,是另一条。标注写着:“1958年封闭,原因:坍塌事故。内部情况不明。”
“这个,”筱雅抬头,“什么价?”
秦老板盯着她:“你确定要这个?这是工程图纸,不是钱。”
“确定。”
“三万。”秦老板说,“现金。而且你们要签免责协议——出了任何事,与我无关。”
筱雅看向黎簇。他们所有的现金加起来,不到两万。
“能赊账吗?”黎簇问。
秦老板笑了:“小朋友,这里是典当行,不是慈善机构。”
筱雅从脖子上取下那个防水袋——里面装着青铜门的钥匙,还有霍秀秀留下的血样。她把钥匙拿出来,放在柜台上。
“这个押给你。一周内,我们拿四万来赎。”
秦老板拿起钥匙,对着灯光看了看。黄铜材质,齿纹复杂,看起来有些年头,但不像古董。
“这东西值不了四万。”
“加上这个呢?”筱雅又从背包里掏出解雨臣给的加密通讯器,绿色按钮的那个。
秦老板看到通讯器,眼睛眯了起来。他显然认识这是什么。
“你们……”他欲言又止,最后把钥匙和通讯器推回来,“图纸你们拿走。钱……等有了再给。”
这出乎意料的让步让黎簇和筱雅都愣住了。
“为什么?”筱雅问。
秦老板点燃一支烟,深吸一口。
“因为三爷介绍的人,我信得过。”他说,烟雾在灯光下缓缓上升,“也因为……很多年前,也有个女人来这里,要看这张图纸。我那时候年轻,没给她看。”
他弹了弹烟灰:“后来听说,她失踪了。我一直在想,如果当时给她看了,会不会不一样。”
筱雅的手指收紧。她没问那个女人是不是霍秀秀,答案已经太明显了。
“谢谢。”她轻声说,把图纸小心地装进背包。
离开典当行时,已经晚上九点多。凤起路上灯火通明,车流如织。
“现在去哪?”黎簇问。
筱雅站在路灯下,翻开图纸。在雷峰塔附近的那个红圈旁,有一行极小的小字,她之前没注意到:
“注:1958年封闭前,最后一次巡查记录显示,管道深处有异常声波信号。频率与已知生物不符。建议永久封存。”
异常声波信号。
与已知生物不符。
筱雅合上图纸,抬头看向黎簇,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。
“回西湖。”她说,“在去武夷山之前,我们得先搞清楚,西湖底下到底还藏着什么。”
夜色中的西湖,静谧得有些诡异。
而他们,正一步步走向湖面下的另一条路。
另一条可能更危险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