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级维护员的身份像一张勉强合身的面具，勒得黎簇和筱雅每天醒来都要重新确认自己的表情。但第三天早上七点，面具被强制更换了。
广播里的通知简短而冰冷：“所有新晋二级人员，今日八点至D-11训练场集合，参加为期三天的综合能力评估。携带个人物品，评估期间统一住宿。无故缺席者，降级处置。”
筱雅正在整理仓储区的工作台，听到广播时，螺丝刀在指尖停顿了半秒。黎簇则在B区配电室，手里的电流钳差点掉落。
训练场。评估。统一住宿。
这三个词像三颗钉子，把他们牢牢钉在原地。
七点五十分，D-11训练场入口。这是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封闭空间，地面铺着灰色防滑垫，墙壁是吸音材料，天花板布满了可调节的照明阵列。空气里有淡淡的汗味和消毒水味，像是刚刚被彻底清洁过。
除了黎簇和筱雅，还有十三个新晋二级——都是通过三天前那场残酷考核的人。陈涛也在，站在人群边缘，双手插在工装口袋里，表情平静得像在等公交车。
八点整，训练场的侧门滑开。走进来的人让所有新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汪瀚。
那个在实验室里触碰容器的年轻教授。今天他没穿白大褂，而是一身深灰色的训练服，材质看起来柔软但有韧性，手腕和脚踝处有收紧设计。他胸口没有徽章，但所有人都认得他——不是通过外表，而是通过那种无声的气场。他走进训练场的瞬间，原本细碎的交谈声彻底消失。
“我是汪瀚。”他在场地中央站定，声音不高，但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，“接下来三天，我是你们的评估官。评估内容很简单：在限定条件下完成指定任务。个人表现决定你们最终能获得的权限等级，团队表现决定你们能否继续留在二级序列。”
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十五张脸，在黎簇和筱雅身上没有多停留一秒，仿佛他们和所有人一样只是待评估的零件。
“现在，第一项。”汪瀚按下手中的控制器，训练场一侧的墙壁滑开，露出后面的装备架，“穿戴标准防护装备，负重二十公斤，三分钟内完成。计时开始。”
人群瞬间涌向装备架。防护服是模块化的，需要把护膝、护肘、胸甲、背板一件件扣好。黎簇手忙脚乱，扣子对不准，绑带缠在一起。筱雅的动作快得多，她已经穿戴完毕，正在检查黎簇的胸甲扣是否到位。
“背板，”她低声说，“先固定下缘。”
黎簇照做，终于把沉重的背板扣上。然后是负重包——二十公斤，里面是配重块，背上的瞬间，黎簇感觉肩膀一沉。
“时间到。”汪瀚的声音响起。
还有三个人没完成，包括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，他满头大汗地试图把最后一根绑带系紧。
“未完成者，出列。”汪瀚甚至没有看那三个人，“你们可以回去了。二级序列不需要连基本装备都无法快速穿戴的人。”
三个人脸色惨白地离开。剩下十二人。
“第二项。”汪瀚指向训练场另一端，那里升起了一个复杂的障碍结构：攀爬网、平衡木、低姿匍匐通道、还有两米高的墙，“穿越障碍，抵达终点。要求：不触碰任何红色标记区域，不跌落，时间控制在两分钟内。受伤或违规者，淘汰。”
他顿了顿：“这次，两人一组。自由组队。”
人群立刻骚动起来。陈涛第一时间看向筱雅，但筱雅已经抓住了黎簇的手腕。
“我们一组。”她的声音不容置疑。
陈涛挑了挑眉，没说什么，转身找了个看起来同样强壮的男人组队。
“听我指挥。”筱雅在黎簇耳边快速说，“攀爬网用三点固定法，平衡木走外侧，匍匐通道抬头看顶部标记——那里有安全路线指示。翻墙时我给你当踏脚。”
黎簇点头，手心全是汗。
第一组出发的是一对年轻男女，动作还算协调，但在翻墙时，女孩的脚滑了一下，手碰到了墙上的红色标记区域——那里涂着荧光漆，一碰就亮起刺眼的红光。
“淘汰。”汪瀚甚至没有提高音量。
女孩的脸色瞬间苍白，男孩想说什么，被汪瀚的眼神制止了。
第二组是陈涛和他的搭档。他们的表现堪称教科书：攀爬网节奏一致，平衡木如履平地，匍匐通道里快速而稳定，翻墙时一个蹲下一个踩肩，配合默契。时间：一分四十二秒。
“通过。”汪瀚在记录板上划了一笔。
轮到黎簇和筱雅。
“深呼吸。”筱雅说，“别看别人，看我。”
哨声响起。
攀爬网比想象中难。网格很大，手脚找不到稳固的支撑点。筱雅在前，每一步都踩在网格交叉处，手抓的位置也精确。“左脚左上，右脚跟上，左手抓红绳交叉点——”她的指令简短清晰。黎簇照做，虽然笨拙，但没出错。
平衡木只有十公分宽，离地一米五。筱雅走上去，步伐稳定得像在平地上。黎簇跟在后面，眼睛盯着她的后背，强迫自己不去看下方。走到三分之二时，木头微微晃动，他身体一歪——
“低头看木纹！”筱雅的声音像鞭子抽过来。
黎簇立刻低头，目光聚焦在木头表面的纹理上，重新找到平衡。
匍匐通道是个半米高的铁笼，里面布满了红色激光线——碰触即淘汰。筱雅没有立刻爬进去，而是先观察了三秒：“激光有规律，每五秒一个循环。跟我节奏，我说‘进’就进，‘停’就停。”
她率先爬入。黎簇紧跟。通道里狭窄压抑，激光线在眼前交错，最近的一次离他的鼻尖只有两公分。筱雅的指令精确到秒：“进——停——左移——进——”
二十米的通道，爬了三十七秒，一根激光都没碰触。
最后的墙。筱雅背靠墙壁蹲下，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：“踩上来，抓住墙顶，我推你上去。然后你拉我。”
黎簇踩上她的手，用力跃起，手指勉强够到墙顶。筱雅在下面托住他的脚往上推。他翻上墙顶，转身伸手——
筱雅退后几步，助跑，起跳，抓住黎簇的手。黎簇用尽全力把她拉上来。两人一起跳下。
时间：一分五十八秒。擦边过关。
黎簇瘫坐在地上喘气。筱雅站着，只是呼吸稍微急促了些，她在观察汪瀚的表情——他在记录板上写下什么，脸上没什么变化。
十二个人，淘汰了四组，剩下八人。
“休息十分钟。”汪瀚说，“然后第三项。”
休息区在训练场角落，有几张长凳和饮水机。黎簇灌了一大杯水，感觉肺还在烧。筱雅坐在他旁边，小口喝水，眼睛一直看着汪瀚——他站在场边，正在和一个穿黑色制服的人低声交谈。
“那个黑制服，”筱雅用只有黎簇能听到的声音说，“是安保部的。徽章是血红色，那是直属汪家核心的‘内卫’。”
黎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。那人三十多岁，面无表情，但站姿像一把出鞘的刀。他的目光偶尔扫过休息区，像在清点货物。
“训练营不只是评估能力，”筱雅继续说，“他们在筛选。筛选出足够忠诚、足够有用的人，进入更核心的层级。”
“我们……”黎簇喉咙发干，“能通过筛选吗？”
筱雅没回答。她看着汪瀚和那个内卫结束交谈，内卫离开，汪瀚转身走回场地中央。
“第三项。”汪瀚的声音再次响起，“信息处理。”
训练场中央升起八个工作站，每个工作站有一台电脑、一副耳机、一个眼动仪。黎簇和筱雅被分配到相邻的位置。
“屏幕上会出现一系列图像、文字、声音信息。”汪瀚说，“你们需要在三十分钟内，找出其中的关联模式，并回答最终问题。可以记录，可以使用电脑的计算功能，但不可交流。开始。”
屏幕亮起。
第一张图：武夷山卫星地形图，青龙涧区域被标红。
第二张图：一张老旧的黑白照片，拍的是一个山洞入口，周围站着几个穿着民国服装的人。
第三段文字：“深地设施选址报告：青龙涧喀斯特地貌稳定，地下水资源丰富，磁场异常有利于屏蔽探测……”
第四段音频：一段奇怪的、低频的嗡鸣声，黎簇一听就知道——和他在配电箱里听到的脉冲声类似，但更复杂。
第五张图：一个复杂的分子结构式，标注着“类费洛蒙化合物7号”。
第六段文字：“九门内部备忘录：1958年，霍家提议永久封闭西湖水下通道，理由：安全风险。投票结果：5票赞成，3票反对，1票弃权。”
信息还在继续。图片、文字、音频、数据图表……杂乱无章地涌现，像是把整个基地的历史、研究、秘密都撕成碎片，一股脑地扔在他们面前。
黎簇盯着屏幕，脑子开始混乱。背上的图又开始微微发热，不是强烈的共振，更像是一种……共鸣。仿佛这些碎片信息触动了他身体的某个开关。
他闭上眼睛。黑暗中，那些信息没有消失，反而开始重新排列。不是逻辑上的排列，是某种更原始的、基于“感觉”的排列——
青龙涧的地形图在他脑子里旋转，变成了一个立体的、脉动的结构。那些低频嗡鸣声找到了位置：它们来自结构深处，像心跳。老照片里民国服装的人，他们的站姿形成一个特定的图案……那个图案，和他背上图的某个局部相似。
类费洛蒙化合物7号……西湖水下通道……霍家……
碎片开始拼凑。不是完整的拼图，是几个模糊的线索指向同一个方向：汪家在青龙涧建立基地，不仅仅因为这里隐蔽，还因为这里的地质特性、磁场环境，有利于进行某种和“源”有关的实验。而西湖，是另一个关键节点。霍家……是连接两个节点的钥匙。
“时间到。”汪瀚的声音切断了黎簇的思绪。
屏幕变暗，跳出最后的问题：“根据以上信息，推断汪氏深地基地建立的最终目的。（限300字内）”
黎簇手指悬在键盘上。他应该写什么？写汪家想控制“源”？写他们在进行危险的生物实验？那太明显了，而且可能暴露他们知道得太多。
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筱雅。她已经开始在打字，表情平静，手指稳定。
黎簇深吸一口气，开始输入：
“建立综合性深地科研平台，整合地质、生物、能量场多学科研究，旨在探索极端环境下人类生存的可行性，并为潜在的地表灾害提供备用方案。选址青龙涧基于其稳定的地质结构、独立的水源和天然磁场屏蔽。与历史事件（如1958年九门内部决议）的关联，体现对长期风险管理的连续性考量。”
他写得很官方，很笼统，但每个点都基于刚才的信息碎片。没有提到“源”，没有提到霍家血脉，没有提到任何敏感内容。
提交。
八个人的答案同时显示在大屏幕上。汪瀚逐一阅读。
陈涛的答案非常专业，几乎像一份科研立项报告，详细分析了青龙涧的地质优势，甚至提出了几个改进建议。
另一个女生的答案偏重生物研究，提到了“极端环境生物适应性研究”。
筱雅的答案……黎簇看到时，心里一震。
她写的是：“构建闭环生态系统，实现人类在完全脱离地表支持的情况下长期生存。最终目的：为人类文明保留火种，应对可能到来的全球性危机。”
这个答案比黎簇的更宏大，也更危险——它暗示汪家在为某种末日场景做准备。
汪瀚读完所有答案，沉默了几分钟。训练场里安静得能听到通风系统的气流声。
“有趣。”他终于开口，目光在八个人脸上扫过，“你们的答案，反映了你们的思维模式。技术型、生物型、生存型……”
他的目光停在筱雅的答案上。
“但只有两个人，触及了核心。”他说，“不是正确答案，但触及了核心。”
他关掉大屏幕。
“今天到此为止。晚餐后，七点在这里集合，进行夜间项目。现在，带他们去宿舍。”
所谓的“宿舍”，是训练场上层的一排小房间，每间不到十平米，一张床、一张桌子、一个卫生间。没有窗户，只有通风口。门是电子锁，从外面控制。
黎簇和筱雅的房间相邻，但中间的墙壁是实心的，无法沟通。黎簇坐在床上，看着苍白的天花板。背上的热感已经消退，但刚才信息处理时的那些“感觉”还残留在意识里，像水波消退后的涟漪。
他试着回想那些碎片信息是如何在他脑子里自动排列的。不是主动思考，更像是一种本能的、基于身体记忆的关联。仿佛他背上的图是一个解码器，而汪家基地的信息是加密过的数据流。
晚饭是配送的餐盒，从门下方的小窗推进来。标准营养餐，味道寡淡。黎簇吃完，看了眼时间：六点四十。
七点整，电子锁开启。八个人重新在训练场集合。汪瀚不在，取而代之的是三个内卫——都穿着黑色制服，胸口血红色徽章在灯光下像凝固的血。
“夜间项目：环境适应性训练。”领头的内卫声音冰冷，“你们将进入模拟极端环境的封闭舱，在里面停留六小时。目标是保持清醒，完成舱内设定的认知任务。昏迷、精神崩溃、任务失败者，淘汰。”
他指向训练场一侧，那里有八个圆柱形的透明舱，像巨大的试管。舱内可以看到座椅、操作面板，还有……一些令人不安的装置：闪烁的灯光阵列、不断变化的图像投影、从扬声器里传出的、混乱的声音片段。
“现在，进入指定舱位。”
黎簇被分配到三号舱。他走进去，舱门在身后密封，发出气压锁定的嘶声。座椅自动调整，把他固定在位置上。面前的屏幕亮起：
“第一阶段：视觉干扰。请集中注意力，识别图像中隐藏的数字序列。”
屏幕上开始快速闪过各种图像：扭曲的几何图案、闪烁的色块、快速切换的风景照片。在这些干扰中，偶尔会出现一组数字，只停留零点五秒。
黎簇强迫自己集中精神。但舱内的灯光开始变化，从白色变成红色，又变成刺眼的蓝色。温度也在波动，忽冷忽热。扬声器里传来各种声音：尖锐的噪音、含糊的低语、还有那种熟悉的低频脉冲。
第一组数字出现：743。他记住了。
第二组：209。
第三组：……
视觉干扰越来越强，图像开始出现残影，色块闪烁的频率接近癫痫触发阈值。黎簇感到头晕，恶心。背上的图又开始发热，这次不是温和的共鸣，是灼痛。
他咬紧牙关，继续盯着屏幕。数字出现的频率在降低，但干扰在增强。到第二十分钟时，他已经满头冷汗，手指在操作面板上发抖。
就在这时，一个奇怪的感知切换发生了。
不是他用眼睛“看”到了数字，而是他“感觉”到了它们的出现。就像在配电箱里感觉脉冲那样，当数字即将出现的瞬间，舱内的声光干扰会形成一个微妙的、短暂的“空洞”。在那个空洞里，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数字的存在，甚至不用看屏幕。
他闭上眼睛。视觉关闭后，其他感官变得更敏锐。那些混乱的声光干扰，在他感知里变成了一张网——一张有规律的、波动的网。而数字出现的位置，是网上的“节点”，在它们出现前零点三秒，节点的波动会暂时平息。
他开始凭感觉按键。不是看屏幕，是听、是感觉、是等待那个“空洞”的出现。
第一组正确。
第二组正确。
第三组……
屏幕上的任务进度条开始稳定上升。舱外的内卫显然注意到了异常，其中一人走到三号舱前，透过透明舱壁观察黎簇。黎簇闭着眼，额头抵在操作面板上，手指却在准确无误地输入数字。
“他闭着眼睛？”内卫低声对同伴说。
“可能是在记忆干扰规律。”另一人说，“但准确率……百分之百？”
六小时后，舱门开启。黎簇几乎是爬出来的，浑身被冷汗浸透，背上的灼痛感还在。其他七个人状态更糟：有两个在舱里就呕吐了，被内卫拖出来；陈涛脸色苍白，但还能站着；筱雅……她看起来相对好一些，只是嘴唇发白，手指在轻微颤抖。
领头的内卫检查了每个人的任务完成数据。在看到黎簇的数据时，他的眉头皱了起来。
“闭眼操作？”他问。
“灯光太刺眼，”黎簇哑着嗓子回答，“闭眼能稍微缓解。”
内卫盯着他看了几秒，最终没再追问，只是在本子上记录了什么。
“今晚休息。明天上午八点，最后一项评估。”
回到房间，黎簇瘫倒在床上。身体的疲惫像潮水般涌来，但脑子却异常清醒。刚才在舱里的那种感知切换……不是偶然。他的身体，他背上的图，正在适应这个环境，甚至开始利用这个环境里的干扰。
这是一种天赋，也是一种诅咒。
因为如果汪家的人发现这种能力，他们绝不会放过他。
墙的另一侧，筱雅也没有睡。她坐在床边，手里握着一枚从通风口边缘掰下来的金属片——边缘很锋利。她在墙上刻字，很轻，但足以让隔壁听到敲击声。
摩斯密码。老马教过的基础通讯方式。
她敲了一组简短的信号：“你还好吗？”
几秒后，隔壁传来回应：“还行。你呢？”
“任务完成率87%，通过了。”停顿，“你闭眼操作的？”
“……嗯。”
长久的沉默。然后筱雅敲出下一句：“小心。他们在观察你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明天最后一项，可能是实战模拟。准备好。”
“好。”
敲击声停止。筱雅把金属片藏回床垫下，躺下，盯着天花板。
她在想黎簇闭眼操作时的样子。那不是普通人的应急反应，那是一种更深层的、基于某种特殊感知的适应。她想起资料里关于霍家血脉的记载，想起黎簇背上那幅图，想起西湖地下实验室里的“原型体-07”。
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结论：黎簇的能力，和这个基地研究的核心秘密，有某种本质的关联。
而汪家的人，迟早会发现这一点。
窗外的武夷山，又一个夜晚过去。
但在地下训练场的小房间里，两个年轻人睁着眼，等待天亮。
等待最后一场，可能决定他们生死的评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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