训练营最后一天的晨光不是真正的晨光,而是模拟在宿舍天花板上的、逐渐变亮的LED阵列。六点整,白光刺眼地覆盖整个房间,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。黎簇在光线亮起的瞬间就睁开了眼——这一夜他根本没睡沉,意识悬在半梦半醒的钢丝上,下面是汪家基地错综复杂的迷宫和筱雅摩斯密码的敲击声。
七点,电子锁开启。八个通过前三轮评估的人走出房间,在走廊集合。没有人说话,连呼吸都刻意放轻。陈涛的眼角有细微的血丝,另一个女生的手还在轻微颤抖。黎簇走在筱雅身后半步,能看见她后颈的汗毛微微立起——这是她高度警觉时的生理反应。
领头的内卫不是昨天那个,是个更年轻的面孔,但眼神同样冰冷。他扫视队伍,在黎簇脸上多停留了半秒,然后转身:“跟我来。”
不是去训练场。他们穿过D区,进入一条黎簇从未走过的通道。这里的墙壁不是光滑的金属板,而是粗糙的混凝土,上面有老旧的管道和线缆,像是基地早期建造的部分。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和更浓的消毒水味。
走了大概十分钟,前方出现一扇厚重的气密门。内卫刷卡、输密码、虹膜验证,门滑开,露出后面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。
这里像个小型的室内体育场,地面铺着暗绿色的软垫,四周墙壁嵌满了各种训练器械:攀岩墙、格斗擂台、障碍赛道,甚至还有一个模拟射击靶场。场地中央站着三个人,都穿着和汪瀚同款的深灰色训练服。
黎簇的目光扫过那三人,然后僵住了。
最右边那个,个子瘦高,戴着眼镜,正低头调整手腕上的护具——
是苏万。
不是黎簇记忆里那个在课堂上偷偷看漫画、考试前哀嚎“要死了要死了”的苏万。这个苏万站得很直,肩膀打开,眼镜后面的眼神不再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迷糊,而是专注到近乎锐利的光。他瘦了,脸颊的线条硬朗了很多,但最让黎簇心脏收紧的,是苏万右边眉骨上那道新鲜的疤痕——刚结痂,暗红色,像一条蜈蚣趴在皮肤上。
中间那个,黎簇也认识:杨好。比几个月前壮实了一圈,训练服下的肌肉轮廓清晰可见。他双手抱胸,表情冷漠,目光扫过新来的八个人时,像在看一堆待处理的货物。他的脖子上有一圈暗色的痕迹,像是长期佩戴某种项圈留下的压痕。
左边那个不认识,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,短发,眼神像冰锥。
领头的内卫走到那三人面前,微微低头——这个动作很细微,但黎簇看见了。“汪教官,人带到了。”
被称作汪教官的女人点点头,目光落在八个人身上。她的声音很平,没什么情绪:“我是汪玥,这两位是我的助手,苏万和杨好。今天是评估的最后一项:实战模拟。你们将两人一组,与助手进行对抗演练。规则很简单:在限定时间内,使对方失去行动能力,或迫使对方认输。不可使用致命武器,不可攻击要害,除此之外,没有限制。”
她顿了顿:“现在分组。我叫到名字的,出列。”
第一个被叫到的是陈涛,他的对手是杨好。陈涛的表情没什么变化,只是脱下工装外套,露出里面结实的肌肉。
第二个是那个状态不佳的女生,对手是苏万。女生的脸色更白了。
第三个……
“黎簇。”汪玥的目光落在他身上,“对手:苏万。”
黎簇感觉血液瞬间冲上头顶。和苏万打?那个连体育课八百米都跑不完的苏万?
但当他看向苏万时,那个熟悉的、有点怂的笑容没有出现。苏万只是推了推眼镜,走到场地中央的格斗圈内,朝他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。动作标准得像从教学视频里抠出来的。
黎簇脱下外套,走进圈内。软垫踩上去有些弹性,空气中弥漫着橡胶和汗水的味道。他看向苏万的眼睛,试图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——但苏万的眼神很平静,平静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。
“开始。”汪玥的声音响起。
苏万动了。
不是黎簇预想中的试探或犹豫,而是直接、迅猛的突进。他的步伐很稳,压低重心,左手虚晃,右手直取黎簇的胸口。黎簇本能地后退,但苏万的脚已经勾住了他的脚踝——
砰。
黎簇仰面摔在软垫上,后背着地的瞬间,旧伤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。他闷哼一声,苏万已经压上来,膝盖顶住他的腹部,右手锁住他的喉咙。
动作干净利落,没有一丝多余。
“认输吗?”苏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很近,但依然平静。
黎簇咬紧牙关,试图挣脱,但苏万的锁喉技巧很专业,越是挣扎压迫越强。缺氧感开始上涌,视线边缘出现黑斑。
“认输。”他嘶哑地说。
苏万立刻松手,起身,退到圈边。整个过程不到二十秒。
黎簇躺在软垫上,大口喘气。背上的疼痛和喉咙的压迫感交织在一起,但更让他难以呼吸的,是苏万刚才那个眼神——那不是对敌手的评估,也不是对朋友的留情,那是一种纯粹的、完成任务式的冷静。
下一个上场的是筱雅,对手是杨好。
筱雅脱下外套时,黎簇看见她的小腿肌肉明显绷紧了。杨好比苏万更高更壮,站在圈内像一堵墙。
“开始。”
筱雅没有立刻进攻,而是绕着杨好移动,脚步轻盈,像只观察猎物的猫。杨好站在原地,只是随着她的移动微微调整重心,眼神里有一丝不耐烦。
试探了十几秒后,筱雅突然加速,低身冲向杨好的左侧——一个假动作。在杨好重心左移的瞬间,她急停,变向,绕到右侧,手刀劈向杨好的颈侧。
但杨好比她更快。
他没有完全被假动作骗过,在筱雅变向的同时已经转身,抬手格挡。手刀劈在小臂上,发出沉闷的撞击声。筱雅立刻后撤,但杨好的另一只手已经抓住她的手腕,用力一拧——
筱雅顺着拧劲转身,借力跃起,双腿绞向杨好的脖子。这是地面技的变招,很冒险,但可能奏效。
然而杨好没有给她机会。他直接低头前冲,用肩膀撞向筱雅的胸口。筱雅在空中无法闪避,被撞飞出去,摔在软垫边缘,滚了两圈才停下。
“够了。”汪玥的声音响起,“杨好,停手。”
杨好松开架势,退回圈边,表情依然冷漠,仿佛刚才只是拍飞了一只苍蝇。
筱雅爬起来,捂着胸口咳嗽,脸色发白。黎簇想冲过去,被旁边的内卫按住肩膀。
“继续。”汪玥说。
接下来的对抗更像单方面的碾压。剩下的新人在苏万、杨好和汪玥面前几乎没有还手之力。只有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在杨好手下撑了一分多钟,最后还是被按倒在地。
全部对抗结束,八个人里,只有陈涛和苏万打了个平手——两人在时间截止时都没能制服对方,被汪玥叫停。
“现在公布评估结果。”汪玥拿出记录板,“综合笔试、实操、信息处理、环境适应性、实战五项成绩,以下四人晋级一级维护员候选名单:陈涛、黎簇、筱雅、王琳。”
被叫到名字的人都没有露出喜悦的表情。在这个地方,晋升意味着更重的责任,也意味着更深的束缚。
“其余四人,返回原岗位,维持二级权限。”汪玥收起记录板,“晋级者,今天下午两点到A-03区报到,进行一级权限授予和岗位分配。现在,解散。”
队伍散开。黎簇走向更衣室,余光看见苏万和杨好正走向另一侧的出口。苏万在离开前,回头看了他一眼——那眼神很短暂,但黎簇捕捉到了里面一闪而过的东西。
不是陌生。
是警告。
更衣室里,黎簇站在喷头下,让热水冲刷身体。背上的疼痛在热水刺激下更加明显,但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苏万那个眼神。
“你认识他。”
筱雅的声音突然响起。她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,站在隔壁的隔间,声音透过水声传来。
黎簇沉默了几秒。
“高中同学。”他说,“苏万。另一个是杨好,也是同学。”
水声停了。黎簇关掉喷头,用毛巾擦身时,听见筱雅说:“他们变了很多。”
“汪家对他们做了什么?”
“训练。洗脑。或者……”筱雅的声音低下去,“更糟的东西。”
黎簇穿好衣服时,筱雅已经在门口等他了。她的头发还湿着,贴在脸颊两侧,脸色依然有些苍白。
“下午去A-03,”她低声说,“那是基地的核心行政区,安保更严。见到苏万和杨好,保持距离,别主动相认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如果他们真的被汪家控制了,相认只会害了他们,也害了我们。”筱雅看着他,“如果他们还有自己的意识……他们会找机会联系我们。”
她顿了顿:“但现在,我们得先活下去。”
下午两点,A-03区。这里和之前去过的区域完全不同:墙壁是暖色调的米白,地面铺着吸音地毯,走廊两侧挂着一些抽象的艺术画,像高级写字楼的办公区。但空气中的压力感更重了——每隔二十米就有一个监控摄像头,每个转角都有内卫站岗。
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十几个人,都是刚晋升的一级候选。黎簇和筱雅找了个角落坐下。陈涛坐在前排,背挺得很直。
两点十分,门开了。走进来的是汪瀚,还有汪玥。两人都换了正装,汪瀚是深灰色西装,汪玥是黑色套裙。他们身后跟着几个抱着文件箱的文员。
“祝贺各位。”汪瀚走到讲台前,声音比在训练场时温和了些,“从今天起,你们将进入汪氏深地基地的核心工作序列。一级权限意味着你们可以接触更多敏感信息,参与更重要的项目,当然,也意味着更严格的保密要求和行为规范。”
他开始分发文件:保密协议、岗位说明书、权限手册。每份文件都有几十页,条款密密麻麻。
黎簇翻看着岗位说明书。他被分配到了“A区能源调度监控岗”,负责监测和调整A区各实验室的能源供应。这是一个关键岗位,需要24小时轮班,每班两人。
筱雅的岗位是“C区物流系统优化分析师”,负责分析仓储物流数据,提出效率改进方案。这个岗位看似不如能源调度重要,但筱雅知道,物流数据能透露很多信息——比如哪些实验室消耗了什么物资,频率如何,什么时候有异常需求。
陈涛被分到了“A区特种设备维护组”,直接负责实验设备的保养和维修。这是最接近核心研究的岗位。
“岗位分配基于你们的评估表现和个人特长。”汪瀚说,“三个月试用期。期间如果出现重大失误、违反保密规定、或无法胜任工作,将立即撤销权限,降级处置,严重者将移交安保部处理。”
他说“安保部”时,语气没有任何变化,但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。
“现在,进行权限授予仪式。”
文员搬来一个金属箱。汪瀚打开,里面是一排排崭新的身份卡——不是之前的透明磁卡,是金属质感的卡片,边缘有精细的芯片接口。卡面是深蓝色,中央是银色的“汪”字,下方有一行小字:一级权限。
每个人被叫到名字,上前领取卡片。黎簇接过时,感觉卡片沉甸甸的,像一块铁牌。
“这张卡是你们在基地的身份凭证。”汪瀚说,“它集成了门禁、支付、信息查询、工作记录等多种功能。遗失必须立刻报告,私自复制或篡改将视为叛逃行为。”
仪式结束后,文员开始分发工牌——不再是灰色工装,是深蓝色的制服,左胸口有银色徽章。还有新的宿舍分配:一级人员住单间,在B区上层,有独立卫浴和简单的休息区。
“今天剩余时间自由活动,熟悉新岗位的环境和资料。明早八点,正式上岗。”汪瀚最后说,“记住:你们现在代表汪氏深地基地的核心力量。请用行动证明,你们配得上这份信任。”
散会后,黎簇和筱雅回到新的宿舍区。单间确实比之前的双人间好很多,有书桌、衣柜,甚至还有一个小冰箱。但窗户是假的——外面是LED屏模拟的风景,一成不变的蓝天白云。
黎簇坐在床上,看着手里的金属身份卡。一级权限。离A-07实验室更近了,但也离危险更近了。
晚上七点,他按照岗位说明书上的指引,去B区食堂的一级人员专用餐厅吃饭。这里比二级餐厅安静,食物也更精致些。黎簇端着餐盘,找了个靠窗的位置——虽然是假窗。
刚坐下不久,对面有人坐下了。
黎簇抬头,心脏猛地一跳。
是苏万。
他已经换了深蓝色制服,胸口别着一级徽章。餐盘里是标准的营养餐,但他吃得很慢,很仔细,像在完成某种仪式。
两人对视。苏万的眼神依然平静,但这次,黎簇看见了他眼镜片后面,瞳孔极其细微的收缩。
“黎簇。”苏万开口,声音很轻,“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。”
他的语气正常得像在同学聚会上打招呼,但黎簇能听出里面的紧绷。
“我也没想到。”黎簇放下筷子,“你……什么时候来的?”
“三个月前。”苏万舀起一勺土豆泥,“杨好比我早一个月。我们是被‘招募’来的。”
“招募?”
“汪家需要年轻人,有潜力的年轻人。”苏万没有看黎簇,眼睛盯着餐盘,“他们找到了我们。提供了……很好的条件。”
他的用词很官方,像在背诵培训材料。但黎簇注意到,苏万拿着勺子的手指在微微发抖。
“苏万,”黎簇压低声音,“你们还好吗?”
苏万终于抬起头。他的眼睛在眼镜片后眨了眨,然后很慢地,摇了摇头。
那不是回答“不好”,而是一个警告:别问了。
“一级权限要小心用。”苏万突然换了话题,声音稍微大了些,像在说给可能存在的监听设备听,“能源调度岗责任重大,A区的实验对电力稳定要求很高。特别是A-07,那里有高耗能设备,波动不能超过正负百分之三。”
他在说工作,但每个字都像在传递信息:A-07,高耗能,极其敏感。
“我会注意的。”黎簇说。
苏万点点头,快速吃完剩下的食物,起身:“我该走了。晚上还有训练。”
他端起餐盘离开,没有回头。黎簇看着他消失在餐厅出口,心里沉甸甸的。
苏万变了,但没完全变。那个警告的眼神,那段看似正常实则隐含信息的话……他在用他的方式,在这个钢铁牢笼里生存,也在用他的方式,告诉黎簇:我还记得你是谁,但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。
黎簇吃完饭,回到宿舍。打开新发的平板电脑,登录一级权限账户,调出A区的能源监控界面。果然,A-07实验室的能源曲线出现在屏幕上,实时数据不断跳动。
他盯着那条曲线,背上的图又开始微微发热。这一次,他主动去“感觉”——不是用眼睛看屏幕上的数字,而是用身体去感应那种波动。
二十三秒一次的小波动。三分十七秒的大波动。十七分钟的峰值。
还有……一个新的发现。
在每次大波动的末尾,曲线会有一个极短暂的、几乎看不见的下陷,持续时间不到零点五秒。那个下陷出现时,黎簇背上的热感会突然减弱,像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一部分能量。
他放大那个时间点,对比其他数据。温度、湿度、气压……都没有异常。只有能源曲线,有那么一个瞬间的、微小的凹陷。
那是什么?
黎簇想起苏万的话:“A-07有高耗能设备。”但如果只是设备耗电,为什么会有这种规律到诡异的波动?为什么会有那个短暂的下陷?
他闭上眼睛,让意识沉入那种“感觉”中。背上的热感像脉搏一样跳动,和屏幕上的曲线同步。但在那个下陷出现的瞬间,同步被打破了——不是完全打破,是延迟了零点三秒,然后迅速恢复。
仿佛……有什么东西在那个瞬间,短暂地“切断”了连接。
黎簇睁开眼,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操作。他调出过去三天的历史数据,寻找同样的规律。找到了:每天出现十七次大波动,每次波动末尾都有那个下陷。时间间隔不完全固定,但大致在十七分钟左右。
十七分钟。又是这个数字。
他打开基地的内部通讯录——一级权限可以查阅大多数非核心人员的联系方式。搜索“苏万”,弹出信息:A区特种设备维护组,二级技术员(见习),联系方式……
下面还有一条备注:“见习期表现评估:优秀。建议三个月后转正,分配至A-07设备维护专组。”
A-07。苏万也要去那里。
黎簇关掉平板,躺回床上。天花板上的LED模拟窗显示着虚假的星空,星光永远不会移动。
在这个地下三百米的世界里,时间被切割成精确的秒和分,生命被压缩成数据和曲线。苏万和杨好变成了训练有素的工具,筱雅在物流数据里寻找线索,而他……他在学习用背上的图去“听”懂这座钢铁迷宫的心跳。
而这一切,都指向那个实验室,那个容器,那个和筱雅长得如此相似的女人。
窗外的假星空永恒不变。
但在这个虚假的星空下,真实的风暴正在积聚。
黎簇闭上眼睛,让背上的热感在黑暗里蔓延。
他在学习。
学习成为这座迷宫的一部分。
然后在恰当的时机,撕开一条裂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