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簇的一级权限工牌在A区走廊的感应器上划过时，发出与二级时不同的、更清脆的“嘀”声。声音不大，但在空寂的清晨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，像某种宣告。今天是他正式上岗能源调度监控岗的第一天，早上七点五十，距离八点交班还有十分钟。
监控室在A区地下二层，一个没有窗户的方形空间。三面墙上都是屏幕，显示着A区各个实验室的能源曲线、温度、湿度、气压等实时数据。正中央是一个马蹄形的控制台，上面有无数旋钮、按键和指示灯。空气里有电子设备散热时特有的焦糊味，还混合着淡淡的咖啡香——夜班的人刚煮好一壶。
“黎簇？”控制台前站起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，穿着深蓝色制服，胸口的一级徽章微微反光，“我是李文，今天带你熟悉流程。夜班的同事八点交班，我们有三分钟时间。”
李文语速很快，一边说一边在控制台上操作：“左边这排屏幕是A-01到A-05，常规实验室，耗能稳定，波动控制在正负百分之五以内就行。中间是A-06到A-10，重点区域，波动不能超过正负百分之三，尤其是A-07——”
他的手指停在中间一块屏幕下方。上面正是黎簇昨晚研究过的曲线，此刻正规律地跳动。
“A-07的曲线有特殊规律，你看出来了吧？”李文没有看黎簇，眼睛盯着屏幕，“二十三秒、三分十七秒、十七分钟。每次大波动末尾有个微小的下陷，持续时间零点四到零点六秒不等。这个下陷是正常的，是‘容器循环系统’的抽气泵切换工作模式造成的。记住：绝对不要人为干预这个波动，任何试图平滑曲线的操作都会触发警报。”
“容器循环系统？”黎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普通的技术询问。
“特种实验设备。”李文简短地回答，显然不愿多说，“总之，你的工作就是看着。曲线在绿色区域内，不用管；进入黄色预警，检查其他参数，确认是设备问题还是实验室操作；进入红色——但愿别发生——立刻按红色按钮，那是紧急断能协议，整个A-07的能源会被强制切断。”
他指向控制台右上角一个被透明防尘罩盖住的红色按钮，旁边贴着警告标签：“非授权操作将导致严重后果”。
“其他实验室也这样吗？”黎簇问。
“只有A-07有特殊协议。”李文终于看了他一眼，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意味，“因为它最重要，也最危险。”
话音未落，监控室的门滑开，两个穿着同样深蓝色制服的人走进来——是夜班交接的技术员。交接过程很简短，主要是口头确认过去八小时有无异常。黎簇听到其中一个夜班说：“A-07凌晨三点二十一分有一次短暂波动，幅度接近黄线，持续时间十二秒，原因已记录：实验操作导致。无其他异常。”
李文点头，在记录板上签字。交接完成，夜班人员离开。
“现在，我来教你基本操作。”李文在控制台前坐下，示意黎簇拉把椅子过来，“但记住，你的权限只是‘监控’，不是‘控制’。除非红色警报，否则你能做的只有观察、记录、汇报。”
整个上午，黎簇就坐在控制台前，看着那些曲线在屏幕上跳舞。A-07的规律波动像心跳，稳定得让人不安。其他实验室的曲线相对杂乱，但都在安全范围内。李文话不多，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一份电子文档，偶尔抬头扫一眼屏幕，确认没有异常。
中午十二点，李文看了眼时间：“去吃饭吧。一小时。下午一点回来，我会教你如何分析异常日志。”
一级人员餐厅在A区上层，比B区的更宽敞，食物选择也更多。黎簇端着餐盘，目光扫过用餐区。大约有五六十人分散坐着，大多穿着深蓝色制服，少数几个穿白大褂的研究员坐在角落，低声交谈。
然后他看见了苏万和杨好。
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——虽然是假窗。苏万正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西兰花，动作机械，眼睛盯着前方某处，像在发呆。杨好坐在他对面，已经吃完了，正看着餐厅入口方向，眼神空洞。
黎簇犹豫了一下，端着餐盘走过去。
“这里有人吗？”他问，声音尽量自然。
苏万抬起头，看见是他，眼睛微微睁大，但很快恢复正常。“没有。”
黎簇坐下。三人之间隔着一张长方形的餐桌，像某种谈判会议的开场。
沉默持续了大概三十秒，只有餐具碰撞的细微声响。
“你们也在A区工作？”黎簇打破沉默，先看向杨好。
杨好没说话，只是点了点头。他的脖子上的压痕还在，在餐厅灯光下更明显了。
“杨好现在是A-06的设备维护员。”苏万替他回答，声音很平，“我下周调去A-07，还是设备维护。”
“A-07……”黎簇重复，“那里的设备听说很特殊。”
“嗯。”苏万又戳了一下西兰花，“都是定制设备，维护手册有三百多页。我这周在背。”
他的语气像在说“这周作业很多”一样平常，但黎簇注意到，苏万拿着叉子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。
“你呢？”苏万突然反问，“听说是能源调度？”
“嗯，监控岗。今天第一天。”
“那你要小心。”苏万抬起眼睛，透过镜片看他，“A-07的能源曲线很敏感，一点波动都会引发连锁反应。上个月有个技术员误操作，导致A-07停电两秒……现在他不在基地了。”
“不在了？”
“调走了。或者别的。”苏万移开视线，“总之，小心点。”
黎簇感觉喉咙发干。他看了眼杨好——杨好依然沉默，但目光落在了苏万脸上，很短暂的一瞥，然后移开。
那一眼里没有警告，也没有任何情绪，更像是一种确认：确认苏万说了什么，确认黎簇听到了什么。
“对了，”苏万突然想起什么似的，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，翻到某一页，“你看这个公式，我在维护手册里看到的，觉得有点眼熟。”
他把本子推过来。上面是一个手写的公式，看起来很复杂，有希腊字母和指数运算。但黎簇一眼就认出来了——那不是什么设备维护公式，是高中物理课上，苏万经常抄错的那个万有引力公式的变体。
只不过现在，公式里多了一个奇怪的系数：κ（卡帕）。
黎簇抬头看苏万。苏万推了推眼镜，眼神平静，但食指在本子上那个κ系数上轻轻点了两下。
“我记得你物理好，”苏万说，“帮我看看这个系数是什么意思。手册上没写清楚。”
黎簇盯着那个κ。它写得特别用力，笔迹几乎要划破纸面。而在他背上的图开始发热的同时，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：κ，在电磁学里代表介电常数，在流体力学里代表热传导系数……但在某些特殊领域，κ也用来表示“异常能量耦合系数”。
这个念头出现得如此自然，仿佛本来就在他脑子里，只是被这个符号唤醒了。
“可能是耦合系数。”黎簇低声说，手指在那个κ上轻轻拂过——很自然的动作，但指腹感受到了纸张背面细微的凹凸：有字。
他把本子翻过来，借着餐桌的光，看见背面用极浅的铅笔写着几个小字，几乎看不见，但摸得出痕迹：
“凌晨两点，B-7仓库。”
字迹是苏万的，但写得很匆忙，笔尖划破了纸。
黎簇把本子翻回来，推还给苏万：“应该就是耦合系数。设备之间有能量交换时用的参数。”
“谢谢。”苏万接过本子，自然地收回口袋，脸上没有任何异样，“我回去再研究研究。”
午餐在沉默中继续。杨好全程没说话，只是在离开时，他站起身，手不小心碰掉了黎簇放在桌边的工牌。
“抱歉。”杨好弯腰捡起工牌，递还给黎簇。两人的手短暂接触——杨好的手掌很粗糙，有老茧，但他在递回工牌时，小拇指在黎簇手心极其轻微地划了一下。
一个数字：3。
然后杨好就转身走了，没有回头。苏万跟在他身后，也没有再说什么。
黎簇握着工牌，手心里那个若有若无的触感还在。3？第三天？三点钟？还是别的什么？
他看了眼时间：中午十二点四十七分。距离下午一点上班还有十三分钟。
回到监控室，李文已经在了，正在看上午的日志记录。
“下午我们来学异常分析。”李文调出一个界面，“首先看这个——A-07昨晚三点二十一分的波动。日志显示是‘实验操作导致’，但我们得学会自己判断。”
屏幕上展开详细数据：温度、压力、流量、电压、电流……几十条曲线在同一个时间轴上重叠。李文用光标圈出那个波动的起始点。
“看电压和电流曲线。”他说，“如果是设备本身的问题，电压或电流会先出现异常，然后是温度或压力。但这里——”他放大，“温度曲线先波动，半秒后电压才跟上。这说明什么？”
黎簇盯着屏幕：“能量输出端的反应滞后于能量消耗端？”
“对。”李文点头，“意味着波动不是设备故障引起的，而是实验室里的‘东西’——实验体或样品——突然增加了能量需求，系统才被动响应。这是正常实验操作的特征。如果是设备故障，顺序会反过来。”
他调出另一个案例：“再看这个，上个月的。同样是A-07，但电压先降，温度后升。结果是冷凝泵故障，导致冷却液循环不畅，设备过热。我们切断了能源，避免了一场事故。”
整个下午，黎簇都在学习如何从纷乱的数据中识别真正的异常。李文是个严格的老师，要求他在极短时间内做出判断，而且不能依赖直觉，必须给出数据依据。
“直觉会骗人，数据不会。”李文说，“尤其是在这个地方，任何情绪化的判断都可能带来灾难。”
下午四点，黎簇终于有了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。他走出监控室，在走廊尽头的自动售货机买了瓶水。这里靠近A-07实验室的气闸门——虽然看不见实验室本身，但能感觉到那种特殊的压力。背上的图又开始微微发热，和屏幕上曲线的波动同步。
他拧开瓶盖喝水时，走廊另一头传来脚步声。两个人，步伐一致，像是训练过的节奏。
是苏万和杨好。他们穿着深蓝色工装，手里拿着工具箱，正走向A-06实验室的方向。经过黎簇时，苏万微微点了点头，算是打招呼。杨好看都没看他。
但就在他们即将拐弯时，杨好突然停下，转身，朝黎簇走来。
黎簇心脏一跳。
杨好走到他面前，脸上没什么表情，只是伸手——不是攻击，是帮他整了整制服的衣领。这个动作很自然，像是老同学之间随意的提醒。
但在杨好的手指碰到他衣领的瞬间，黎簇感觉到有个极小、极硬的东西被塞进了他领口内侧的缝隙里。
“领子歪了。”杨好说，声音没什么起伏。
然后他转身，跟上苏万，消失在拐角。
黎簇站在原地，几秒后才反应过来。他走进旁边的卫生间，锁上隔间的门，从衣领里摸出那个东西——
是一枚微型存储芯片。比指甲盖还小，黑色，没有任何标识。
他迅速把芯片藏进袜子里，整理好衣服，走出卫生间。心跳得厉害，但脸上不能表现出来。
回到监控室，李文看了他一眼：“怎么了？脸色不太好。”
“可能有点累。”黎簇坐回控制台前，“适应期。”
“正常。”李文没多问，继续盯着屏幕。
晚上八点，交班时间。黎簇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。关上门，第一件事就是拿出那枚芯片。
他没有贸然插入基地配发的平板电脑——那可能被监控。他从自己的背包里找出老马给的那个老旧设备，一个可以离线读取多种存储介质的便携式读卡器。
芯片插入，设备屏幕亮起。里面只有一个文件，命名是乱码：7Kα-03。
黎簇点开。文件没有加密，直接显示出一张照片——
是杨好自己拍的，角度很歪，像是在口袋里偷偷按的快门。画面里是一个监控屏幕的局部，上面显示着A-07实验室的内部影像。
虽然模糊，但能看清：圆柱形容器还在，但里面的液体颜色变了——从淡蓝变成了暗红色。而那个和筱雅相似的女人，眼睛是睁开的。
她看着镜头，或者说，看着摄像头的位置。眼神空洞，但嘴唇微微张开，像是在说什么。
照片下方有时间戳：三天前的凌晨两点十七分。
三天前。凌晨两点。B-7仓库。
黎簇盯着照片，背上的热感突然变得强烈，像在呼应画面中那暗红色的液体。他想起杨好在他手心划的那个数字：3。
不是第三天，是第三天前。他在说：这张照片是三天前拍的。
而苏万写的是：凌晨两点，B-7仓库。
他们在约他见面。
黎簇关掉设备，拔出芯片，用打火机小心地烧掉——芯片材质特殊，燃烧时只发出极淡的青烟，几乎没有味道。他把灰烬冲进马桶。
然后他坐在床边，看着墙上虚假的星空。
苏万和杨好没有完全被控制。他们在用他们的方式传递信息，冒着巨大的风险。
而照片里那个睁眼的女人……她醒了？还是即将醒？
暗红色的液体，是血吗？霍家的血？
凌晨两点，B-7仓库。
今晚，他必须去。
但怎么去？一级人员宿舍区有宵禁，晚上十点后非必要不得离开房间。而且B-7仓库在C区边缘，离这里很远，路上至少三道门禁，还有巡逻的内卫。
黎簇看了眼时间：晚上八点四十七分。
他有三小时十三分钟想办法。
窗外，虚假的星空永恒不变。
但在这个虚假的星空下，真实的暗流，已经开始涌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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