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晨七点三十分的能源监控室比往常更安静。李文没有像平时那样在控制台前翻看电子文档，而是站在门口，背着手，目光扫过每一个走进来的技术员。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，但那双平时总带着倦意的眼睛此刻异常清明，像擦干净的镜片。
黎簇刷卡进门时，李文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半秒——比看别人长了零点三秒。这微小的差异让黎簇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“早。”他尽量自然地打招呼。
“早。”李文点头，转身走向控制台，“夜班日志显示B区仓储部凌晨有火警，触发原因是电路短路。监控画面显示烟雾从通风管道冒出，但检查后发现没有明火，也没有设备损坏。”
他在控制台坐下，调出事故报告：“奇怪的是，短路点附近的线缆绝缘层完全熔毁，像是被大电流瞬间击穿。但那个区域的负载记录显示，当时只有常规照明用电，总电流不到十安培，根本不可能造成那种程度的熔毁。”
黎簇在旁边的座位坐下，打开自己的工作站。屏幕上自动弹出待处理的警报列表——第一条就是“B-7仓储区电路异常”。
“可能是设备老化？”他说，眼睛盯着屏幕，不敢看李文。
“设备老化会导致缓慢劣化，不是瞬间熔毁。”李文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，调出更详细的数据，“而且熔毁的位置在通风管道内部，那里的线缆是二十年前铺设的，但去年刚全面检修过，状态评级是‘良好’。”
他顿了顿，转向黎簇：“你昨晚申请了外出复核数据，时间是凌晨一点五十分到两点二十分。当时在监控室吗？”
来了。黎簇感觉后背渗出冷汗，但脸上保持平静：“在。复核A-07前天的异常波动，确认是实验操作引起的。”
“一个人？”
“嗯。”
“中途有没有听到或看到什么异常？”李文问得很随意，像在闲聊。
黎簇摇头：“没有。监控室隔音很好，外面有什么动静也听不见。”
李文看了他几秒，然后点点头，转回屏幕：“可能是误报吧。基地有些老系统的传感器不太稳定。”
话题似乎结束了。但黎簇知道，这只是开始。
上午的工作一切如常。A-07的曲线还在规律跳动，其他实验室的数据也没有异常。黎簇强迫自己专注于屏幕，但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凌晨的画面：烟雾、警报、苏万和杨好的低语、那个隐藏的通讯节点……
十点整，李文站起身：“我去趟设备部，核对一下上个月的能耗报告。你看着，有异常立刻呼叫我。”
“好。”
李文离开后，监控室里只剩下黎簇一个人。墙上几十块屏幕同时闪烁，数据的洪流在眼前奔腾。他调出B-7仓储区的实时监控——画面已经恢复正常，几个维修工正在更换熔毁的线缆。从角度看，摄像头应该就在他昨晚爬过的通风管道出口附近。
他放大画面，仔细观察。维修工的动作很熟练，但其中一个人突然停下，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——太小了，看不清。那人把东西举到眼前看了看，然后随手放进了口袋。
黎簇的心沉了下去。那会是什么？螺丝？工具零件？还是……他昨晚匆忙中掉落的什么东西？
背上的图开始发热，不是共鸣，是预警般的灼痛。他关掉监控画面，深呼吸，试图冷静。
就在这时，内线通讯器响了。不是常规的工作呼叫，是加密频道——只有一级权限以上才能接听。
黎簇按下接听键。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，语气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：
“黎簇技术员，请立刻到安保部B-3办公室。带上你的身份卡和工作记录。”
通话结束。没有解释，没有询问，直接命令。
黎簇盯着通讯器，手心冰凉。安保部。B-3办公室。那是内卫的地盘。
他看了眼时间：十点零七分。李文还没回来，他不能擅自离开岗位。但如果不去……
犹豫了几秒，他在控制台留下一条工作记录：“十点十分，临时外出，事由：安保部传唤。”然后刷卡离开监控室。
去往安保部的路上，黎簇尽量放慢脚步，给自己争取思考时间。是哪里出了纰漏？是昨晚的短路被发现了人为痕迹？是通风管道里留下了指纹或纤维？还是那个隐藏的通讯节点……不，那个节点设置了自毁程序，他离开时确认过。
经过C区时，他看见筱雅正和一个仓储部的工作人员交谈。她背对着这边，但黎簇注意到她的肩膀微微绷紧——这是她警觉时的状态。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，突然转头，两人的目光在二十米外的走廊上相撞。
筱雅的眼睛睁大了一瞬，随即恢复正常。她迅速结束交谈，朝另一个方向走去，但走过拐角时，手指在身侧做了一个手势：食指和中指并拢，向下点了两下。
那是他们约定的紧急信号：有危险，别跟来。
黎簇移开视线，继续往前走。心沉到了谷底。
安保部B-3办公室在一扇厚重的防爆门后面，需要双重验证才能进入。黎簇刷卡、输入密码，门滑开，里面的场景让他脚步微顿。
办公室不大，但布置得像审讯室。一面墙是单向玻璃，另一面墙挂着基地的规章制度。中央摆着一张金属桌子，两边各一把椅子。桌子对面已经坐了一个人——不是李文，也不是汪瀚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内卫，三十多岁，脸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，眼神像手术刀一样锋利。
“坐。”内卫抬了抬下巴。
黎簇在对面坐下。金属椅子冰凉，椅背很高，让人不由自主挺直脊背。
“我是赵锋，安保部特别调查科。”内卫打开桌上的文件夹，里面是几张打印出来的文件，“今天凌晨一点五十五分到两点二十分，你在哪里？”
“在能源监控室，复核数据。”黎簇回答，声音尽量平稳。
“一个人？”
“是。”
“有谁能证明？”
“监控室的记录应该能显示我在那里。”
赵锋点点头，翻到下一页：“但监控室的记录显示，你在凌晨一点五十二分登录系统，两点零三分调取A-07的历史数据，之后有十七分钟没有任何操作记录。直到两点二十分，你才再次操作，保存了复核结论。”
他抬起眼睛：“那十七分钟，你在做什么？”
黎簇感觉喉咙发干。十七分钟——正是他爬通风管道、发现设备间、到达通讯节点的时间。监控系统居然能精确记录到操作间隔。
“我……”他大脑飞速运转，“我在比对数据。A-07的波动规律很特殊，需要仔细对照历史记录，所以没有实时操作。”
“所以你在看数据，但没做任何标记或记录？”
“有些判断需要思考，不一定立刻记录下来。”
赵锋盯着他，几秒后，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照片，推到黎簇面前。
照片拍的是一个通风管道的内部，金属壁上有一处明显的刮痕，刮痕旁边，有一个模糊的、但能辨认出形状的印记——半个鞋印，鞋底花纹很特殊，是基地统一配发的工装鞋的纹路。
“这是B-7仓储区通风管道内发现的。”赵锋说，“刮痕很新，金属屑还没氧化。鞋印虽然不完整，但足够鉴定型号。黎簇技术员，你的鞋码是多少？”
黎簇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。四十二码。基地的工装鞋是按尺码配发的，每个尺码的库存都有记录。
“四十二。”他说。
“巧了。”赵锋又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份物品清单，“B-7仓储区的通风管道上次全面清洁是三个月前，之后只有维修部的人进去过三次，都是检修空调系统。维修部的人员鞋码登记里，没有四十二码。”
他身体前倾，双手交叠放在桌上：“所以，这个新鲜的鞋印，是谁留下的？”
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黎簇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。他盯着照片上的鞋印，脑子里快速计算：通风管道狭窄，爬行时鞋底确实会蹭到管壁。但他明明很小心，而且管道里灰尘很厚，应该会覆盖痕迹……
除非，有人在他之后进去过，故意清理了大部分灰尘，只留下那个鞋印。
这是个陷阱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黎簇抬起头，直视赵锋，“我昨晚一直在监控室。或许有别人进去过，或许是之前的维修人员留下的，只是没记录？”
“维修记录很完整，每一次进入都有签字确认。”赵锋靠回椅背，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，“而且，我们检查了你的鞋。”
他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证物袋，里面正是黎簇今早换下的工装鞋——他明明放在宿舍里。
“鞋底花纹和照片上的印痕吻合度超过百分之八十。”赵锋说，“更巧的是，我们在鞋底的纹路缝隙里，提取到了少量特殊的金属粉尘——和通风管道内壁的合金成分一致。这种合金只用在二十年前建造的老区域通风系统里，新区的管道都是不锈钢。”
他顿了顿：“需要我解释一下，这些证据链意味着什么吗？”
黎簇的呼吸变得急促。证据几乎确凿：鞋印、金属粉尘、操作记录的空窗期……每一项单独看都可以解释，但组合在一起，指向一个无法辩驳的结论：他昨晚进了通风管道。
“我……”他张了张嘴，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。
背上的图剧烈发热，疼痛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。但在疼痛中，一个念头突然闪现——赵锋没有直接逮捕他，而是在这里“审问”。这意味着什么？意味着他们还没有最终确认，或者……他们想要的不只是“确认”。
“赵科长，”黎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“如果我真的做了违反规定的事，为什么还要申请外出记录？为什么不直接避开监控？而且，我有什么理由要在凌晨爬进通风管道？”
赵锋的眼睛微微眯起。
“这正是我想问你的。”他说，“你有什么理由？”
黎簇大脑飞速运转。不能承认，但也不能完全否认。需要一个合理的、但无法查证的解释。
“我……”他低下头，声音压低，“我听到了一些传言。”
“什么传言？”
“关于A-07实验室的。”黎簇抬起头，表情故意带上一点犹豫和不安，“有人说那里在进行危险的实验，说‘容器’里的人在求救。我……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，但我是能源监控岗，如果A-07真的有问题，我应该知道。所以昨晚，我想找机会去……确认一下。”
他顿了顿，补充道：“但我没找到路。通风管道太复杂，我迷路了，最后只好原路返回。这就是那十七分钟发生的事。”
这个解释很冒险，但符合逻辑：一个新晋一级技术员，对敏感实验感到好奇，试图私下调查，但因为经验不足失败了。而且，他没有实际进入A-07，只是“迷路了”，这样既解释了证据，又不会暴露真正去过的通讯节点。
赵锋盯着他，很久没说话。办公室里的时钟发出轻微的嘀嗒声，每一秒都像锤子敲在黎簇心上。
终于，赵锋合上文件夹。
“基地规定，未经授权不得进入非工作区域，更不得私自调查机密项目。”他的语气依然平静，“你的行为已经严重违反规定。按照规定，我可以立刻撤销你的一级权限，移交纪律委员会处理。”
黎簇的心沉到谷底。
“但是，”赵锋话锋一转，“考虑到你是新晋人员，可能对规定理解不够透彻，加上你主动坦白了动机……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。”
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的、火柴盒大小的设备，放在桌上。
“这是行为监控器。你需要佩戴七天，它会记录你的位置、生理数据、甚至情绪波动。七天内，如果没有任何异常行为，这件事就此了结。如果再次违规……”他顿了顿，“后果你应该清楚。”
黎簇看着那个黑色的小盒子。他知道这是什么——高级别人员行为监控设备，通常用于有嫌疑但证据不足的情况。戴上它，意味着未来七天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监视。
但如果不戴……
“我接受。”他说，声音沙哑。
赵锋点点头，把设备推过来。黎簇拿起，按照指示贴在左胸内侧——那里靠近心脏，能最准确地监测生理数据。设备吸附在皮肤上时，传来冰凉的触感，随即开始微微发热，像是在建立连接。
“现在你可以回去了。”赵锋说，“记住，七天内，不要离开工作区域和宿舍区，不要接触未经授权的人员或信息。每晚十点前，监控数据会自动上传。有任何疑问，可以联系我。”
黎簇站起身，双腿有些发软。他朝门口走去，手放在门把手上时，赵锋突然又说了一句：
“对了，那个传言——说A-07的人在求救。你还听谁说过？”
黎簇的手僵住了。他慢慢转过身：“只是……在餐厅偶然听到的闲话，没注意是谁说的。”
“下次如果再听到类似的传言，”赵锋看着他，“立刻报告。这很重要。”
“是。”
门滑开，黎簇走出去。走廊的光线刺得他眼睛发疼。他沿着原路返回，胸口那个监控器像一块烙铁，烫着他的皮肤，也烫着他的神经。
回到能源监控室时，李文已经回来了，正坐在控制台前看报告。见黎簇进来，他抬起头：“安保部找你什么事？”
“例行询问。”黎簇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，“关于昨晚的电路短路，问问我有没有听到异常。”
李文“哦”了一声，没再多问，继续看报告。但黎簇注意到，他的目光在自己胸口位置停留了一瞬——监控器虽然藏在制服下面，但贴的位置可能会有细微的凸起。
整个下午，黎簇都坐在控制台前，强迫自己专注于工作。但胸口那个设备的重量感无处不在，像一只冰冷的眼睛，贴着他的心脏，监视着他的每一次心跳加速、每一次呼吸变化。
晚上七点，交班时间。黎簇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。关上门的第一件事，就是脱下制服，检查那个监控器。
黑色的小盒子紧紧吸附在左胸下方，边缘与皮肤几乎无缝贴合。表面有一个微小的指示灯，此刻正以缓慢的节奏闪烁红光：每五秒一次，表示设备正在工作。
他尝试用指甲撬边缘，但设备纹丝不动。材质看起来是某种高强度聚合物，可能还有生物胶粘合。强行拆除肯定会触发警报。
黎簇坐在床边，盯着那个闪烁的红点。七天的监控。这意味着他不能去见筱雅，不能尝试联系苏万和杨好，不能再去那个通讯节点。所有计划都必须暂停。
但时间不等人。“源”的活跃周期在缩短，容器里的人随时可能被“投喂”，汪家内部的矛盾也在加剧……
他躺下，看着天花板上的虚假星空。红点的闪烁倒映在他瞳孔里，像一颗遥远而冰冷的星星。
凌晨一点，黎簇突然睁开眼睛。
他想到一件事。
监控器记录生理数据——心率、血压、皮电反应……这些数据可以反映情绪波动。但如果是无意识的生理反应呢？比如，背上的图发热引起的体温变化？或者，那种奇怪的“共鸣”引发的神经兴奋？
如果他能控制这种反应……
黎簇闭上眼睛，集中注意力在背上的图上。他尝试“召唤”那种发热感——不是被动地感受，是主动地激发。一开始很难，但渐渐地，皮肤下那种熟悉的温热开始蔓延。他控制着强度，让热度缓慢上升，维持在一个稳定的水平。
然后，他观察自己的心跳。
心率在加快，从平时的每分钟七十次，上升到八十次、八十五次……但这是可控的上升，没有伴随紧张时的血压飙升或呼吸急促。
他持续了十分钟，然后慢慢让热度消退。心率也随之缓慢下降，回到正常范围。
监控器会记录到这次心率变化，但如果没有其他情绪波动的生理指标配合，可能只会被判断为“轻微的身体不适”或“短暂的神经兴奋”。
这是一个漏洞。
黎簇坐起身，打开平板电脑，调出基地的生理监测标准手册——作为能源监控岗，他有权查阅这些资料，因为有时候需要判断实验室人员的状态是否会影响设备操作。
手册里详细说明了各种生理数据组合代表的含义：紧张、恐惧、兴奋、疼痛、疲劳……每种状态都有特定的数据特征。
他开始研究。如果他要在这七天的监控下继续行动，就必须学会伪装生理数据。比如，要去见筱雅时，提前制造一次“轻微头痛”的生理模式；要思考重要信息时，伪装成“深度思考”的状态……
这很难，但不是不可能。
窗外，虚假的星空永恒不变。红点的闪烁在黑暗中规律地跳动，像一颗植入体内的定时炸弹的倒计时。
但黎簇看着那个红点，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平静。
监控器在监视他。
而他，要开始学习如何欺骗监视。
背上的图微微发热，像是在回应这个疯狂的念头。
七天。
他只有七天时间，学会在这个钢铁牢笼里，戴着镣铐跳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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