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晨七点的食堂弥漫着蒸腾的热气和睡眠不足的叹息声。黎簇端着餐盘穿过人群时，胸口那个监控器隔着制服布料传来规律的微震——每五秒一次，像是某种冰冷生物的心跳。他已经逐渐适应这种被贴身监视的感觉，甚至学会在它震动时调整呼吸节奏，让生理数据保持在“正常晨间状态”的范围内。
筱雅坐在他们常坐的角落位置，背对着入口。黎簇走过去，放下餐盘时，看见她的左手食指在桌面上极轻微地敲击了三下。
摩斯密码：有情况。
“早。”黎簇坐下，声音不大不小。
“早。”筱雅没有抬头，专注地用叉子切开盘子里那块过度烹煮的合成肉排。但她的眼睛快速扫过黎簇的胸口位置，瞳孔微微收缩——她注意到了那个监控器造成的细微凸起。
两人沉默地吃着早餐。食堂的广播正在播放基地的晨间简报：“……A-07实验室昨日顺利完成第二阶段融合实验，样本稳定性提升至百分之八十九。汪瀚教授团队预计本周内启动第三阶段……”
黎簇握叉子的手指一紧。第三阶段？那意味着什么？更深入的融合？还是……
筱雅的脚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他的小腿。他抬头，看见她的眼神指向斜后方——隔着三张桌子，赵锋正坐在那里，面前只放着一杯黑咖啡。他没有看他们，正低头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，但那种存在感像一块冰，让周围的空气温度都下降了几度。
“听说仓储部昨天清点，发现B-7区少了些东西。”筱雅突然开口，声音不高，但足够让附近的人听见，“一些老旧的电子元件，不值钱，但清单对不上。”
她在传递信息。用这种公开的、看似闲聊的方式。
“可能是盘存误差吧。”黎簇配合地回应，同时控制着心跳——监控器会记录任何异常波动。
“也许。”筱雅叉起一块肉排，却没有吃，“但郑师傅说，那些元件是二十年前的型号，现在整个基地只有A区最深处的几个老实验室还在用。而能接触到那些实验室的人……”
她没有说完，但意思很明显：有人从仓储部偷了老元件，用在了A区某个地方。结合昨晚她在纸条上写的“A-07申请大量镇定剂”，黎簇脑子里迅速拼凑出一个画面——有人在偷偷改造或维修某个与A-07相关的、使用老式元件的设备。
可能是苏万和杨好。也可能是那个设置隐藏通讯节点的人。
“吃饭吧。”黎簇说，示意她别再继续。赵锋就在不远处，任何关于A区的话题都可能引起注意。
早餐后，两人分开走向各自的工作区。在食堂出口，筱雅突然停下，转身看着黎簇。她的表情很平静，但眼睛里有种黎簇从未见过的、近乎决绝的光。
“小心。”她说，声音很轻，然后转身离开。
黎簇站在原地，看着她消失在走廊拐角。胸口监控器的震动突然加快了一拍——刚才那一瞬间，他的心跳确实漏了一拍。他深呼吸，强迫自己冷静，朝能源监控室走去。
上午的工作异常平静。A-07的曲线依然规律，其他实验室的数据也没有任何异常。李文今天话特别少，大部分时间都在整理上个月的能耗报告，偶尔会抬头看一眼黎簇，眼神复杂。
十一点左右，内线通讯器响了。是赵锋。
“黎簇技术员，请到安保部B-3办公室。”还是那种平静但不容置疑的语气。
又去？黎簇的心脏猛地一跳，但他立刻控制呼吸，让心率上升的速度保持在“正常接到上司召唤”的范围内。
“现在吗？”他问。
“现在。”
挂断通讯，黎簇看向李文：“赵科长又找我。”
李文抬起头，眼神里闪过一丝什么，但很快消失：“去吧。这里我看着。”
再次走进那扇防爆门时，黎簇的感觉和昨天完全不同。昨天是紧张、不确定；今天则是高度戒备下的冷静。他知道自己正在走钢丝，而赵锋是那个摇晃钢丝的人。
办公室里不止赵锋一个人。还有另一个内卫站在单向玻璃旁边，是个年轻女人，短发，站姿笔直，眼神像扫描仪一样扫过黎簇全身。
“坐。”赵锋还是坐在桌子对面，但今天桌上多了几份文件。
黎簇坐下，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文件——最上面一份的标题是“C区物流数据异常分析报告”，署名处有筱雅的名字。
“昨晚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，”赵锋开门见山，“C区物流主控系统记录到三次未经授权的数据查询。查询目标是A-07实验室过去一个月的物资申领记录，包括镇定剂、营养液、束缚带等特殊物品。”
他推过一份打印出来的日志记录：“查询终端的物理地址指向C区仓储部三号工作站——那是你朋友筱雅的工作站。”
黎簇看着那份日志。时间戳确实是凌晨，查询内容也确实敏感。但筱雅怎么会犯这种错误？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？
“筱雅技术员对此的解释是，”赵锋继续说，“她在进行物流系统优化分析时，发现A-07的物资消耗模式异常，出于职业敏感，进行了深入查询。但她承认，应该先申请权限。”
这个解释合理，但不够好。在汪家基地，未经授权查询敏感数据是重罪，轻则降级，重则……
“按照规定，”赵锋的声音冷了下来，“这种行为必须接受纪律审查。考虑到她是新晋一级人员，审查期间将暂停所有权限，暂时调离原岗位，在指定区域接受调查。”
黎簇的心脏重重一跳。暂停权限，调离岗位，接受调查——这意味着筱雅会被隔离，无法传递信息，也无法接收信息。而且“指定区域”很可能是安保部的临时羁押室，那里监控更严，几乎不可能与外界联系。
“赵科长，”黎簇开口，声音尽量平稳，“筱雅可能是急于表现。我们刚晋升，都想尽快证明自己的能力。如果因此受罚……”
“这不是惩罚，是程序。”赵锋打断他，“而且，这件事还有另一个疑点。”
他翻开另一份文件：“在查询记录发生的同时，能源监控系统记录到A-07实验室有一次异常的微小电压波动——幅度只有正常波动的百分之三，持续时间零点七秒，常规监测根本不会报警。但是……”
他顿了顿，看着黎簇的眼睛：“这次微小波动的时间，和你昨天凌晨在监控室那‘十七分钟空窗期’的时间，有重叠。”
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黎簇感觉背上的图开始发热，但他强行压制，控制着呼吸和心率。监控器在胸口规律地震动，记录着他此刻的每一丝生理变化。
“这意味着什么？”他问，声音有点干涩。
“意味着两件事可能有关联。”赵锋身体前倾，“要么，是巧合。要么，是有人通过某种方式，同时触发了物流系统的查询和能源系统的微小波动——而这个人，既能在C区操作工作站，又能影响到A-07的能源供应。”
他盯着黎簇：“你觉得，谁有这个能力？”
黎簇的脑子里飞速运转。赵锋在暗示什么？暗示他和筱雅是共犯？一个负责查询数据，一个负责制造能量波动作为信号？但那种微小的波动怎么制造？除非……
除非是背上的图。那种共鸣。
但这个念头刚出现，就被他强行压下去。不能想，监控器可能会记录异常的神经兴奋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黎簇最终回答，“但如果真有人能做到，那他对基地系统的了解一定非常深入。至少比我这样的新晋人员要深入得多。”
这是把嫌疑引向更资深的人员。不是狡辩，是合理的质疑。
赵锋看了他几秒，然后靠回椅背。
“你的监控数据显示，过去二十四小时，你的生理状态基本稳定。”他说，“只有三次轻微波动：昨晚十一点左右，今早七点四十分，还有刚才走进这间办公室时。都在正常应激反应范围内。”
他合上文件夹：“基于目前证据，我暂时不会对你采取进一步措施。但筱雅技术员必须接受审查。这是规矩。”
“审查多久？”
“看调查进度。短则三天，长则一周。”赵锋站起身，“你可以回去了。记住，七天的监控期还剩六天。别再让我发现任何异常。”
黎簇离开办公室时，脚步有些发飘。不是因为害怕，是因为愤怒——一种冰冷的、沉淀在胸腔深处的愤怒。他们拿筱雅开刀，是在试探，也是在警告：我们知道你们有关联，我们随时可以动你们中的任何一个。
回到监控室，李文看了他一眼：“没事吧？”
“筱雅被调查了。”黎簇说，声音很平。
李文沉默了几秒，然后叹了口气：“这地方就是这样。规矩比天大。你……离她远点吧，至少在这几天。”
这是善意的提醒，也是现实的警告。黎簇点点头，坐回控制台前。
整个下午，他都盯着屏幕，但什么也没看进去。脑子里反复回放赵锋的话、筱雅最后那个眼神、还有胸口监控器冰冷的震动。
傍晚六点，交班前，监控系统突然弹出一条黄色警报：A-07实验室的温度曲线出现异常波动，比正常值高零点五度，持续时间已经超过三分钟。
李文立刻凑过来：“什么情况？”
黎簇调出详细数据。温度确实在缓慢上升，虽然幅度很小，但趋势持续。其他参数——压力、流量、电压——都正常。
“可能是温控传感器故障。”黎簇说，同时在心里快速计算：零点五度的偏差，在A-07的精密环境里已经算异常。按照规程，需要通知实验室人员检查。
“通知A-07值班研究员。”李文说，“我去查一下这个传感器的历史记录。”
黎簇接通A-07实验室的内线。接电话的是个年轻的研究员，声音听起来很疲惫。
“温度异常？我看看……哦，确实有点高。可能是样本代谢活动增强导致的，今天下午刚调整了营养液配比。”研究员顿了顿，“我们会监测的，如果继续上升再通知你们。”
通话结束。黎簇看着屏幕上的曲线，温度还在缓慢上升，现在已经比正常值高零点六度了。
样本代谢活动增强？容器里的女人，正在变得“活跃”？
背上的图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灼热感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剧烈。黎簇咬紧牙关，控制着不让自己露出异常表情。但监控器肯定记录到了这次体温的突然上升。
李文回来了，皱着眉头：“传感器记录正常，最近一次校准是上周，误差在允许范围内。看来真是样本的问题。”
他看向黎簇：“你脸色不太好。”
“有点累。”黎簇说，强迫自己放松肩膀，“今天事情有点多。”
“那你先回去吧，我来盯着。”李文难得地表现出体贴，“明天你早班，今晚好好休息。”
黎簇没有推辞。他确实需要离开这里，找个地方冷静思考。
离开监控室时，他最后看了一眼屏幕。A-07的温度曲线还在上升，现在已经达到零点七度的偏差，接近黄色警报的上限了。
那个女人……在反抗吗？还是说，这是某种信号？
回到宿舍，黎clus反锁门，脱下制服。胸口那个监控器的指示灯稳定地闪烁着红光。他盯着它，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。
如果这个设备在记录他的生理数据，那么反过来，他是否可以利用这些数据，传递信息？
比如，制造特定的生理模式，形成某种编码？
他打开平板电脑，调出基地的生理数据编码手册——那是给研究人员用的，用于通过生理监测数据判断实验体的精神状态。里面有详细的编码对应表：什么样的心率变化组合代表“平静”，什么样的皮电反应代表“警觉”，什么样的呼吸模式代表“疼痛”……
黎簇快速浏览。如果他要通过生理数据传递信息，需要设计一套只有筱雅（或者苏万、杨好）能看懂的编码。但筱雅现在被隔离，看不到这些数据。苏万和杨好……他们能看到吗？
也许不能直接看到，但如果有人——比如那个设置隐藏通讯节点的人——能访问安保部的监控数据呢？
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速。监控器震动频率随之加快。他深呼吸，强迫自己冷静。
首先，他需要测试。测试这种“生理编码”是否会被系统识别为异常。
他闭上眼睛，开始尝试控制背上的图——不是简单的发热，是精确的、有节奏的激活。想象一个简单编码：摩斯密码里的SOS（三点三划三点）。对应到生理数据上，可以是三次短暂的心率加速（点），三次较长的心率加速（划），再来三次短暂加速。
他开始操作。第一次心率加速：持续一秒，幅度R百分之十。停顿两秒。第二次：同样。第三次：同样。
然后三次“划”：每次心率加速持续三秒，幅度百分之十五。之间停顿一秒。
最后再来三个“点”。
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三十秒。完成后，黎簇感觉背上像被火烧过一样，额头渗出冷汗。但监控器的指示灯没有变化——没有警报，说明系统没有将这组有规律的波动判断为异常。
可能只是被归类为“短暂的心律不齐”。
他休息了几分钟，等背上的灼热感消退，然后再次尝试。这次更复杂一点：他想传递“安全”这个词。摩斯密码是：··· ·- ·-· · （点点点-点划-点划点-点）。
这次花了将近一分钟。完成后，他瘫坐在床上，浑身被汗水浸透。这种精确控制身体反应的能力，比他想象中更耗费精力。
但有用。监控器没有报警。
他看了眼时间：晚上八点二十。监控数据会在十点自动上传。也就是说，他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，设计更复杂的编码，传递更重要的信息。
但他需要先知道，筱雅被关在哪里，谁能看到这些数据。
黎簇重新穿上制服，走出宿舍。他需要一个借口去安保部附近，探查情况。
基地的医疗中心在安保部旁边，理由很充分：如果有内卫受伤或生病，需要就近治疗。黎簇走向医疗中心，胸口监控器的震动像是在提醒他：每一步都在被记录。
医疗中心的前台是个中年护士，正在整理病历。
“您好，”黎簇说，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，“我有点头晕，可能是低血糖，能给我测一下血糖吗？”
护士看了他一眼，指了指旁边的自动检测仪：“自己去测，结果打印出来拿给我看。”
黎簇走到仪器前，伸出手指。采血针扎下的瞬间，他故意让心跳加速——这是正常的疼痛反应。仪器显示血糖正常。
他拿着打印单回到前台：“正常。”
“那就回去休息，多喝水。”护士头也不抬。
“请问……”黎簇犹豫了一下，“今天是不是有被审查的人员在这里做体检？我朋友筱雅，听说被调查了，我有点担心。”
护士抬起头，眼神变得警惕：“审查人员的信息不能透露。”
“我知道，我只是……”黎簇低下头，让声音带上一点恳求，“我们是一起晋升的，她如果出事，我也……我只是想知道她人还好吗。”
护士盯着他看了几秒，然后叹了口气：“她人在羁押室，身体状况良好，下午刚做完例行体检。你不用担心，只要配合调查，很快就能出来。”
“羁押室在哪儿？我能……远远看一眼吗？就一眼。”
“不行。”护士语气坚决，“安保部有规定，审查期间任何人不得探视，连靠近都不行。你快回去吧，别给自己找麻烦。”
黎簇点点头，道谢离开。走出医疗中心时，他注意到侧面的走廊尽头有一扇厚重的金属门，门口站着两个内卫——那里应该就是羁押室区域。
他转身离开，但脚步放得很慢，眼睛余光观察着周围。医疗中心对面是安保部的数据处理中心，那里应该有实时监控数据的显示屏。
如果能进去看一眼……
但门口有门禁，需要权限。黎簇的权限等级不够。
他回到宿舍，关上门，背靠着门板深呼吸。胸口监控器还在规律震动，像是嘲讽他的无力。
晚上九点半，黎簇坐在床边，盯着那个闪烁的红点。他决定再试一次生理编码。这次，他要传递一个明确的信息：
“我在，安好，勿动，等信号。”
用摩斯密码翻译过来，是一长串代码。他闭上眼睛，开始精确控制自己的生理反应。心跳的加速与平缓，呼吸的深浅变化，甚至刻意让手掌微微出汗以改变皮电反应……
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五分钟。完成后，他浑身湿透，像是刚跑完五公里。背上的灼热感持续不散，像有火在皮下游走。
但监控器依然安静地闪烁着。
九点五十五分，数据自动上传的时间快到了。黎簇躺下，闭上眼睛，让身体逐渐放松。他想象着那些数据通过基地的内部网络，流向某个服务器，被某个程序分析，生成一份“被监控人员生理状态报告”。
而这份报告里，藏着他用身体写下的密文。
他不知道谁会看到。也许是赵锋，也许是其他内卫，也许是那个神秘的通讯节点设置者。甚至可能是汪瀚或汪玥。
但无论如何，这是他在这个钢铁牢笼里，戴着镣铐发出的第一声低语。
窗外，虚假的星空依然悬挂。
而在这个星空下，真实的战争已经打响——一场用数据、用生理反应、用沉默和伪装进行的战争。
黎簇睁开眼睛，看着天花板。
监控器的红光倒映在他瞳孔里，像一颗遥远的、冰冷的星星。
而他，正在学习与这颗星星共存。
并在它的注视下，缓慢而坚定地，移动棋盘上的棋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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