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长公主的反击来得迅猛凌厉，不过旬日之间，天子倚重的几位大臣相继落马。空出的要职尚未待人反应，便已被她麾下之人尽数填上。
朝堂风云骤变，眼见就要成为双方角力的战场，暗流湍急，水寒刺骨。
便在这时，苏无名与卢凌风之间，却也生出新的嫌隙。
前日深夜，苏无名对案沉思，根据几起命案的线索，在地图上缓缓勾勒，最终连成一个清晰的“士”字。
士族的士。
他将此见地说与卢凌风听，换来的却是劈头盖脸的斥责：
“你以为你一个进士出身，就比靠着门荫入仕的人高贵？”卢凌风语气冷硬，指尖重重戳在地图上，“这哪里是‘士’字？
“分明是个‘寸’字——是你苏无名，鼠目寸光的‘寸’！”
“你稍微动动脑子，就可以在这张地图上写出很多字来，你认准凶手要在长安写出士族的士出来。你是对士族有偏见！”
卢凌风语带讥讽，手掌重重拍在地图上，震得图纸簌簌作响。
“比起出身，我更相信一个人的德行、志向与才学。”苏无名并未动怒，只背过身去，声音平静却坚定，“有些人纵然出身士族，心中却无半分善念。”
“士族崇尚清贵，”卢凌风当即反驳，“所谓贵，指的正是世代传承的家学与门风！”
“哦？”一道清冷声线自门外响起，“照此说来，本宫也算不得贵了？”
但见昭华公主立在门外，眸中寒芒凛冽，不知已听了多久。身旁樱桃怒视卢凌风，连裴喜君也头一回对他露出失望神色。
费鸡师长叹一声，无奈摇头。
“公主！”争执中的二人这才惊觉门外众人，连忙行礼。
昭华缓步走入，目光如刀锋般掠过卢凌风：“卢参军这番高论，倒让本宫大开眼界。却不知在参军心中，是士家贵重，还是天家血脉更为尊贵？”
“本宫这个自幼长于山野的公主，在卢参军眼中，可还当得起一个‘贵’字？！”
卢凌风慌忙跪地：“臣绝无此意！”
昭华本就因先前密报杀意翻涌，此刻听得这番争论，指节已捏得发白，恨不得当即挥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侄儿。
“卢凌风，你且记住——”她字字如冰，“苏无名是什么人？”
殿下……”苏无名试图开口缓和。
“本宫让你闭嘴！”
昭华一声冷斥，苏无名当即噤声。他敏锐地察觉到？公主身后那位侍卫目光如刀，仿佛下一刻就要出手。
“他代师传艺，于你如同半师。”昭华字字如冰，“谁准你如此折辱？”
“你句句不离士族清贵，若非身为长姐之子，凭你这般脾性，早该死在仕途险途。苏无名为你舍弃官职，为你处处周旋，你就是这般报答？"
“你这满口家风门第，那现在便告诉本宫——你的礼仪何在，教养何存？！”
苏无名见状，还欲再劝：“公主，他其实并未......”
昭华反手将章鞭掷于案上，铿然作响：“本宫尚未问你。”
她转向苏无名，目光如炬：“你身为狄公亲传，心系苍生，明辨是非。当初得知卢凌风是长姐骨肉时，看似向天子告密，实则是为先发制人，保护卢凌风。”
“为此罢官去职，贬离长安——”她声音发冷，“这些年来，你为他步步为营，他可曾知你半分苦心？”
卢凌风跪在地上，肩背紧绷，指节深深陷入掌心。
裴喜君怔然望着苏无名——到今日她才明白，当年义兄那般作为，竟是舍了自身前程来保全卢凌风。
樱桃更是红了眼眶，心疼地攥紧衣袖。
“苏无名，你若不为官，便是大唐少了一位明镜高悬的能臣。”昭华语气沉凝，“而他，不是需要你时时护持的稚子。”
她眸光一转，似望穿重重宫墙：
“这长安城内的棋局……很快便要见分晓了。”
最后那句话意味深长，苏无名只觉心头一紧——天子与大长公主之间，终究要有个了断？
“不过本宫今日前来，并非只为说这些旧事。”昭华忽的敛了神色，示意身侧的十七，“近日追查这桩案子，倒让本宫揪出一头披着人皮的畜生。”
十七应声呈上一卷文书，昭华指尖轻点其上某个名字，眼底寒光乍现。
“待雍州府结案后，此人本宫要亲自处置。”
苏无名闻言倾身上前，正欲进言，却见裴喜君望着跪地的卢凌风轻声求情：“殿下，能否让他先起身……”
“跪着。”昭华眸光清冷，“何时真正想通了，何时再起。”随即侧首吩咐：“十七，你在此看着。”
“遵命。”十七垂首领命，心下反倒一松——这差事正好，免得回去面对公子。
苏无名震动于文书所载，更忧心公主欲亲自动手，再度劝谏：“殿下，此举恐不合律法章程……”
“本宫说合适，便是合适。”
昭华眸光如刃，直直刺向苏无名：
“苏先生莫要忘了，本宫并非长于深宫之中，从不拘泥于那些冠冕堂皇的律法章程。”
她指节叩在案上发出清脆声响，恍若刑堂惊木：
“既是畜生，便该受些教训。”
提及韦葭遭遇，她眼底掠过血色：
“那姑娘的疯病，本宫自会让她治好。至于罪魁祸首——”
她唇边凝起冰霜：
“死？未免太便宜他了。”
“本宫要让他受尽千刀万剐，求生不得，求死不能。”
字字如淬寒铁，掷地铮鸣。
直到昭华公主离去许久，堂内仍是一片死寂。
那般杀伐决断的气度，哪里像闺阁女子，倒像是……执掌天下多年的天后威仪。
“她方才……”樱桃刚要开口，便被十七淡淡截断：“慎言，不可妄议公主。”
众人这才惊觉，这位侍卫仍在场。
苏无名适时上前，含笑打破僵局：“兄台辛苦，公主既已回驾，不如移步偏厅用些茶点？”
他话说得委婉，目光却掠过仍跪在地上的卢凌风。
十七垂眸扫过满室惴惴不安的面孔，终是微微颔首。
偏厅里，茶香袅袅。十七端坐着，既不动茶点也不言语。
苏无名亲自斟茶推至他面前，温声道：“卢参军年轻气盛，还望兄台在公主面前……”
“苏先生，”十七执起茶盏，目光清明，“殿下要的，从来不是求情。”
窗外暮色渐沉，将卢凌风跪得笔直的身影拉得愈发孤长。裴喜君捧着茶盏坐立难安，樱桃更是频频望向厅外。
唯有费鸡师捧着新上的酥山吃得欢快，含混不清地嘟囔：“要老夫说，让那小子多跪会儿也好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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