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我将谢青梧带回府中的这几个月，日子仿佛被秋日的暖阳浸透，染上了一层慵懒而安逸的金色。我处理着陈家的庶务，他则多半寻一处安静的角落，捧着书卷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，他不再是那个教坊司里任人采撷的“折玉”，而更像是这府邸中一抹清冷而孤高的风景，虽仍带着疏离，却已不再那般破碎。
这日午后，我正临窗看着账本，指尖划过一笔笔流水，心中盘算着下一步的棋该如何落子。谢青梧就坐在不远处的软榻上，一袭素色长衫，衬得他愈发清瘦。阳光透过雕花木窗，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，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，神情专注而平和，连额间那点本该妖冶的红钿，此刻也显得沉静下来。
这份宁静，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。是管家，他神色凝重地递上一份宫中传出的消息，低声道:“小姐，宫里刚下的旨意。”
我展开那薄薄的纸笺，目光扫过上面的字句，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勾。父亲的口信也一并传来，言简意赅：“静观其变，不必惊慌。”
“啪嗒”一声轻响，我抬起头，正对上谢青梧那双写满惊骇的眸子。他手中的书册已然滑落在地，摊开的书页在光洁的地板上微微颤动。那张原本恢复了些许血色的脸，在瞬间变得如纸般苍白，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。
“怎么会……”他失神地喃喃自语，随即猛地抬眸看向我，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担忧与疑惑，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“皇上为何突然降罪贵妃娘娘？小姐，父亲说不用惊慌，可是……可是有什么深意？”
他眼中的惊惶是如此真实，仿佛支撑着他的最后一根梁柱，也随着姐姐被降位的消息轰然倒塌。我看着他，心中了然。于他而言，陈家的权势，尤其是身为贵妃的姐姐，是他复仇的唯一希望。如今希望蒙尘，他的世界自然天摇地动。
*****
那道圣旨像一道惊雷，在谢青梧的脑海中炸开。一瞬间，他仿佛又回到了谢家被抄家的那个雪夜，冰冷的锁链，绝望的哭喊，以及林鹤行那张挂着得意笑容的脸。他以为自己逃出了地狱，踏入了一片可以稍作喘息的净土，可这片净土的根基，似乎也开始动摇了。
宫中盛宠的陈贵妃被降为嫔位。
这短短几个字，对他而言，不啻于灭顶之灾。陈家最大的倚仗，便是宫中这位圣眷正浓的贵妃。她若失势，陈家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必然大减，林家只会更加肆无忌惮。那他深埋心底的血海深仇，岂非成了镜花水月，再无得报之日？
他手中的书册滑落，指尖冰凉，连带着四肢百骸都仿佛被冻住了。他看向不远处的陈凌，那个将他从泥沼中拉出来的女子。她依旧那般平静，仿佛这足以撼动朝局的消息，不过是窗外飘落的一片秋叶。她的镇定，与他的惊惶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。
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却无法抑制心底涌上的巨大恐惧。他怕，怕这一切只是另一场浮华梦。梦醒之后，他会比在教坊司时更加绝望。他快步走到她面前，声音因为极度的不安而紧绷：“小姐，父亲说不用惊慌，可是有什么深意？”
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，试图从那片深不见底的清潭中，寻找到一丝能够让他抓住的浮木。他所有的希望，此刻都寄托在了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上。
我将他的失态尽收眼底，没有立刻回答，而是慢条斯理地将那张纸笺折好，放在桌上，才抬眸迎上他焦灼的视线。我平静地开口，声音不大，却足以让他听得清清楚楚：“皇上是故意的。”
他愣住了，眼中满是茫然。
我继续道：“这是在保护姐姐，也是在让林家放下戒备。”这几个字如同一剂镇定剂，让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。他有些踉跄地后退一步，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册，指尖却仍在微微颤抖。他低声道：“原来如此，是青梧多虑了。”
他将书册放在案上，却没有再看一眼，而是沉吟片刻，再次压低了声音，这一次，惊慌褪去，取而代之的是冷静的分析：
“皇上此举虽能暂时迷惑林家，但贵妃娘娘被降嫔，陈家在朝中的势力难免会受到影响。小姐，接下来我们要如何应对？”
我赞许地看了他一眼。不愧是曾经的谢家公子，这么快就从情绪的漩涡中挣脱，开始思考对策。我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，轻轻吹了吹，道：“接下来.….要靠大哥了。”
“大哥？”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，但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，声音压得更低，“小姐说的大哥，可是那位在朝中任职的？”
我点了点头。
他手指轻轻摩挲着书册的边缘，思绪飞快地转动着：“如今贵妃娘娘被降，陈家需有人在朝中稳住局面，若大哥能担此重任，或许能与皇上里应外合，让林家放松警惕，再寻机而动。只是…….大哥那边，可已做好准备？”
“我大哥能稳坐高位多年，你慌什么？”我轻笑一声，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。
他被我问得有些赧然，微微低下头，白皙的脸颊染上一抹薄红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册的封面：“是青梧失态了。”他转头望向窗外，天边的薄云遮住了秋日的暖
阳，让庭院的光线都暗淡了几分，“只是林家势大，又诡计多端，青梧实在担心会再生变故。”
他复又转身看向我，神情无比认真：“不过既小姐如此信任大哥，青梧也相信他定有分寸。那小姐这边，是否要与大哥暗中商议一番？”
“我已经和大嫂联系了。”我淡淡地说道。
他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敬佩，微微颔首：“小姐思虑周全，青梧佩服。”他向我走近几步，几乎是贴在了我的书案旁，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，“大嫂那边若能传递消息，大哥便能知晓我们的计划，也能更好地应对林家。只是，我们还需小心林家的眼线，莫要让他们察觉了我们的动静。”
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、为我筹谋的模样，我心中忽然升起一丝玩味。我放下茶盏，身体微微前倾，目光锁定他那双清亮的眸子，缓缓开口：“你还记得月止吗？”
这个名字像一根针，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最深的伤口。他的脸色瞬间又是一滞，眼中闪过显而易见的痛苦回忆，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，仿佛在竭力克制着什么。
“月止……自然记得。”他深吸一口气，强行平复着翻涌的心绪，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，“当初正是因为她，林鹤行才对我嫉恨有加，谢家也因此遭难。”他抬起眼，眸中满是疑惑地看着我，“小姐突然提起她，是有什么打算吗？”
我看着他眼底的伤痕，没有卖关子，直接抛出了第二枚惊雷：“姐姐在降位之前，把她收了。”
他的瞳孔因震惊而剧烈地收缩了一下。下一刻，他猛地俯身靠近我，温热的呼吸都扑在了我的脸颊上，他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，急切地问道：“小姐的意思是，月止如今是娘娘的人了？”
他的思绪在飞速转动，那双漂亮的眼睛里，震惊、怀疑、狂喜……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，最终化为一道骇人的亮光。他指尖不自觉地在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，发出极轻的笃笃声：“这倒是一步好棋，月止曾是林鹤行爱慕之人，若能从她身上入手，或许能找到林家的破绽。只是.…....月止她，会愿意为娘娘效力吗？”
“我姐姐自然有手段，”我欣赏着他被彻底颠覆认知的模样，悠然道，“她也有自己的人脉。”
他紧绷的唇角终于微微放松，点了点头，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希望光芒：“贵妃娘娘能在宫中得宠多年，自有她的过人之处。若月止真能为我们所用，那林家的内部情况我们便能知晓一二。”他略微沉吟，再次压低了声音，“小姐，是否要通过大嫂，让大哥也留意一下月止那边的动静？”
“也好，”我应道，“大嫂偶尔会和大哥一同在工部共事，可以接近她。”
“如此甚好，”他眼中闪过赞许，双手不自觉地交叠在身前，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运筹帷幄的兴奋，“工部事务繁杂，人员往来众多，大嫂在其中行事也不易引人怀疑。”但他很快又皱起了眉，沉思片刻，“只是，月止那边毕竟是个变数，我们还需叮嘱大哥和大嫂，务必小心谨慎，切莫打草惊蛇。不知小姐还有何其他安排？”
我看着他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:“林鹤行没良心啊，说着爱人家，却不敢跟家里人犟。”
他冷笑一声，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:“林鹤行不过是仗着家世狐假虎威罢了，他那点所谓的‘爱’，在家族利益面前不堪一击。”他下意识地抬手，轻抚额间那点红钿，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苦涩，“当初他为了讨好家里，不惜将我推入教坊司，这般无情无义之人，又怎会为了一个女子与家族抗衡。”
他抬眸看向我，眼中闪过一丝探究：“小姐提起此事，可是觉得月止会因此对他心生怨恨？”
我笑了，笑得像一只偷腥的猫：“所以，姐姐把林鹤行偷偷在外养人的事，捅到了林府女主人……你知道的，那个河东狮面前。”
谢青梧先是一愣，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，那抹了然迅速化为快意的光芒，让他整个人都生动起来。他唇角微勾，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：“如此一来，林府后院怕是要鸡犬不宁了。”他双手抱臂，轻轻点头，像是在品味这步棋的精妙，“林鹤行背着家里养人，本就理亏，再加上那女主人是个厉害角色，此事闹大了。林鹤行在林家的地位怕是要受影响。”
他抬眸看我，语气中带着几分揣测，也带着几分确认：“小姐，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吧？”
“是，”我忍不住笑出了声，“姐姐和我一气的，哈哈哈哈！”
我的笑声似乎感染了他，他紧绷的唇角也微微扬起，但随即又立刻压下笑意，警惕地朝门外看了一眼，确认无人后，才压低声音，眼中闪烁着由衷的赞赏：“娘娘和小姐真是默契十足。这一步棋下得妙，既能让林府后院生乱，也能分散林鹤行的注意力。”
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冷静，眉头微皱：“只是，我们还需留意林家是否会因此察觉到娘娘和小姐的意图，他们一旦有所防备，后面的计划怕是会更难实施。”
“本来他就心虚，还敢细查？”我反问。
“林鹤行做贼心虚，自然不敢大张旗鼓地查。”他轻轻摇头，眼中闪过一丝嘲讽，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，仿佛在推演着棋局，“但他也不会坐以待毙，说不定会暗中调查，试图找出幕后之人。小
姐，我们要提醒大哥和大嫂，以及娘娘身边的人，务必小心谨慎，不能露出任何破绽。另外，月止那边也需要密切关注，防止她被林鹤行察觉有异。”
“嗯，你说的也对。”我点了点头，认同了他的谨慎。
见我认同，他似乎略微松了口气，低头思忖了片刻，再抬起头时，神色却又添了几分凝重：“青梧还有一事，实在不知该不该讲。”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，又迅速垂下眼帘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，“林家如今虽后院起火，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，他们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，若是狗急跳墙，恐怕会不择手段。小姐，我们是否要提前做好应对之策？”
“别忘了，我们家在皇上那里还是很重要的，非必要不会动我们。”我安抚道。
“小姐所言极是，皇上对陈家还是有所倚重的。”他点了点头，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。他转头望向窗外，阳光不知何时又穿透了云层，在庭院里洒下斑驳的光影，明暗交错，如同他此刻的心境。良久，他转过身，那双清澈的眸子里，盛满了深深的忧虑。
“但青梧担心的是，林家或许会耍些阴招，在不触怒皇上的前提下对陈家下手，就像当初.…陷害谢家那样。”
最后那句话，他说的极轻，却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了空气里。过往的惨剧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，即便复仇的火焰已经点燃，被烈火焚烧过的恐惧依然深植于骨髓。
他看着我，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恳切：“防人之心不可无，我们还是要多加小心。”
我看着他眼中那未曾散尽的惊惶与脆弱，那不仅仅是对陈家安危的担忧，更是对自己这来之不易的新生的恐惧。他害怕这浮木沉没，让他再次坠入无边深海。我忽然明白，要让他彻底安心，仅仅向他展示这盘棋的布局是远远不够的。我需要给他的，远不止一个复仇的计划，更需要一个坚不可摧的承诺，一个能让他彻底摆脱过去阴影的，真正的归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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