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着谢青梧尾音里藏不住的忧虑，我心中反而一定。他怕的不是林家，而是怕自己成为我的软肋，拖累陈家。这份心思，与其说是下属对主君的忠诚，不如说更像家人间的守护。
我唇角勾起一抹安抚的笑意，声音清朗地传入他耳中：“你再想想，我大哥为官清廉，大嫂也是贤内助;二哥安静稳重，二嫂更不知闹事为何物；三哥在国子监是出了名的好人缘，大姐如今暂避锋芒，以退为进。除了我这桩‘荒唐事’，林家哪里去找我们的错处？”
我慢条斯理地细数着家中众人，语气里是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底气。这并非夸耀，而是陈家实实在在的光景。我们陈家，从父亲到我们这一辈，行事或许乖张，却从不留授人以柄的把柄。
谢青梧静静地听着，那双总是蒙着一层水雾的眸子，此刻竟也映出了几分清明。他似乎被我话语中描绘的、那个和睦而强大的陈家所感染，紧绷的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。“小姐说的是，陈家上下皆是人中龙凤，林家想要找到错处确实不易。”
然而，那抹笑意转瞬即逝。他低下头，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黯淡的阴影，沉思片刻后，再度抬眸看我，那点刚刚燃起的星火又被忧虑的潮水淹没。“只是，青梧还是担心自己会成为林家针对陈家的突破口。毕竟，我如今身在教坊司，这身份……”他的声音越来越低，最后几个字几乎消散在空气里，眼中闪过浓得化不开的苦涩。
“不是给你划了名么？”我不以为意地提醒他。
他下意识地抬手，轻抚自己光洁的手腕，仿佛那里还烙印着那道屈辱的印记。他眼中的神色变得极为复杂，有感激，有迷茫，更多的却是无法摆脱的阴影。“小姐大恩，青梧没齿难忘。”他低声说，那张冷白皮的脸泛着些许病态的苍白，“可教坊司出身，始终是我抹不去的污点。林家若借此发难，说我魅惑主家、意图不轨，只怕会牵连小姐和陈家。”
他说这话时，额间那点殷红的花钿，衬得他本就绝色的面容更显凄楚。他攥紧了身上嫁衣般的红袍下摆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，仿佛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
我看着他这副如惊弓之鸟的模样，心中微叹。这教坊司果真是个磨掉人所有傲骨的地方。我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，一字一句道：“身正不怕影子斜。”
这七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，让他狠狠一震。他眼中闪过浓浓的感动，深吸一口气，那副总是微微佝偻以示顺从的脊背，竟也在此刻挺直了些许。“青梧明白，多谢小姐宽慰。”他垂下眼眸，似乎在消化我的话，片刻后重新抬眼，神情认真了许多，“既如此，青梧定当谨言慎行，不给林家可乘之机。”
他手指轻轻摩挲着衣袖上精致的暗纹，犹豫了一下，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，才再次开口：“只是，青梧还有一事想请教小姐。”
“你说。”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，想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
他的脸颊上，那冷白如玉的肌肤竟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红晕，连带着那端方清冷的姿态也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迟疑。“自到陈府，众人待我甚好，可青梧终究是个男子，如今与小姐……”他瞥了一眼自己身上刺目的红衣，声音低得如同蚊蚋，“在外人眼中，青梧不过是个侍君。若日后陈家有宴，青梧……该以何种身份出席？”
这个问题，倒真是问到点子上了。我看着他那副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模样，忍不住想逗逗他。“侍君啊，难不成你要当我哥哥？”我故意扬了扬眉，“诶？你几岁？”
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打趣，那层红晕瞬间从脸颊蔓延到了耳根，微微侧过头，避开了我的目光。“青梧不敢。”他顿了顿，才轻声回答，“青梧今年二十有二，不知小姐芳龄几何？”他飞快地抬眸瞥我一眼，又立刻垂下眼帘，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，那模样像个等待先生评判功课的学子。
“果然，比我大两岁。”我点点头，心中了然。
他闻言微怔，随即唇角竞不自觉地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，声音也温和了几分：“如此算来，青梧痴长小姐两岁，可这身份……”他轻轻叹了口气，眼神里写满了迷茫，“在这陈府，青梧始终觉得自己像个外人。虽有小姐庇护，却不知该如何自处。”
他终于抬起头，目光灼灼地看向我，那双漂亮的眼睛里，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期待。“小姐，青梧想知道，在你心中，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？”
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。我看着他眼底深处的惶惑与孤寂，那是一种漂泊无依的浮萍，迫切地想要寻找一处可以扎根的港湾。我收起了所有玩笑的心思，迎着他的目光，用我此生最郑重的语气，清晰地告诉他：“我将来娶你啊，就像我三妹当年娶了莫湘弟弟那样。”
“娶你。”
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，在谢青梧的脑海中轰然炸响。他整个人都僵住了，呼吸在瞬间停滞，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，那双总是带着三分戏谑七分清冷的眼眸，此刻却盛满了不容置疑的认真。
娶……他？
像三小姐娶莫湘公子那样？
那不是侍君，不是玩物，不是一个可以随意丢弃的玩意儿。那是……正经的夫婿，是能记入宗谱、受人尊重的名分。
他从未奢望过。自踏入教坊司的那一刻起，他就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毁了。他所求的，不过是复仇，是苟活。能被陈凌带出那个人间地狱，成为她的侍君，已经是他不敢想象的恩赐。他以为自己会像那些被豢养的金丝雀一样，在笼中度过余生，唯一的区别只是这座笼子更大、更华丽一些。
可现在，她说要“娶”他。
巨大的、几乎能将人溺毙的幸福感猛地将他包围，让他一时间无所适从。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，震得耳膜嗡嗡作响。一股热流直冲头顶，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一种不似寻常的艳丽红晕，比额间那点花钿更加灼人。
“小姐……此话当真？”他的声音干涩而颤抖，指尖控制不住地抖动着，下意识地死死攥住身上的红衣，仿佛害怕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轻轻一碰就会破碎的幻梦。
他看到自己卑贱的出身，看到自己在教坊司受过的屈辱，看到自己这具早已不洁的身躯。他如何能与那位天真烂漫、家世清白的莫湘公子相比？
巨大的自卑与苦涩瞬间涌上心头，将那刚刚升起的幸福感冲刷得七零八落。他低下头，声音里满是退缩与不敢置信：“青梧出身卑微，且曾沦落教坊司，如何能与莫公子相比？小姐……莫要拿青梧打趣了。
我看着他脸上那副又喜又悲、混乱不堪的神情，知道这记猛药下得恰到好处，却也刺中了他最深的痛处。我心中一软，语气也放缓了些：“没事，等事情结束了，你就能清白了。”
他猛地抬起头，眼眶蓦地就红了，一层水光迅速氤氲开来。他慌忙垂下头去，似乎不想让我看见他此刻失态的模样，肩膀却在微微颤抖。
“青梧本以为此生已毁，没想到还能遇到小姐……”他深吸一口气，努力平复着翻涌的心绪。再抬头时，那双含泪的眼中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、豁出一切的坚定光芒。“若真能如小姐所言，青梧愿为小姐做任何事，哪怕粉身碎骨。”
阳光透过窗棂，落在他近乎透明的冷白皮上，额间那点红钿如同一滴凝固的血珠，衬得他整个人有一种绝美而坚毅的破碎感。他顿了顿，又问：“只是，林家势大，这一天……会很远吗？”
我看着他眼中的期盼与焦灼，决定再给他一颗定心丸。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。”我神色郑重地说。
他心中一紧，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，又猛地停住，双手在身前紧张地交握，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。“什么好消息？”他的声音里带着颤音。“是……关于林家的吗？还是……与青梧的清白有关？”
我看着他，一字一顿，将那个足以彻底击溃他心防的消息抛出：“皇上暗中下旨保护你们家，放心吧，你父母兄弟在那边还不至于很苦，或许你还能见到你弟弟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，谢青梧的身躯猛地一颤。他那双刚刚还强忍着泪水的眼睛，在这一刻，终于彻底决堤。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，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下，滴落在那身刺目的红衣上，迅速晕开一团一团深色的痕迹。
“皇上……竟有此恩？”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，震惊与狂喜交织，让他一时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。家人平安，这是他连在梦里都不敢奢求的奇迹！
“青梧代家人多谢皇上，多谢小姐！”他猛地向前，急切地抓住了我的衣袖，仿佛抓住了全世界的希望，“那……青梧的弟弟他，现在何处？我真的能见到他吗？”
“现在不能，”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，“不然林家发现了，皇上也很难做。”
他如梦初醒，连忙点头，触电般松开我的衣袖，双手局促地绞在一起。“青梧明白，是青梧失态了。”他深吸着气，努力平复着激动到几乎要炸开的心情，可眼中的泪光却怎么也止不住。“能知道家人尚在，且受皇上保护，青梧已心满意足。”
他抬眸望向窗外，目光悠远，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，看到了远在苦寒之地的亲人。片刻后，他转过头来，目光无比真挚地看着我：“待林家倒下，青梧真能与弟弟相见?”
“嗯。”我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这一个字，成了压垮他所有坚强的最后一根稻草。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，夺眶而出。他却又怕惹我厌烦，慌乱地抬手去擦，可那泪水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，越擦越多。“多谢小姐……青梧无以为报。”他咬着下唇，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，“若能与弟弟团聚，青梧此生再无他求。”
他顿了顿，眼神变得无比坚定：“为了这一天，为了家人，也为了小姐，青梧定当全力以赴，哪怕再苦再难，也绝不退缩。”他抬手，指尖轻轻抚过额间那点屈辱的花钿，仿佛在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,今日所受的一切，都将成为他日复仇的动力。
看着他哭得浑身颤抖，却还强撑着对我许下誓言的模样，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。我朝他伸出手，声音低沉而温柔：“过来我抱。”
他微微一怔，脸上还挂着泪痕，却已然泛起了红晕。他犹豫了片刻，终于还是顺从地、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。他缓缓靠近,像一只受了伤却又不敢靠近人类的小兽，最后，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头。
我顺势将他拥入怀中。他的身体很瘦，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那清晰的骨骼，此刻正因为激动而不住地颤抖。一股清冽的冷香混合着淡淡的药味传来，钻入我的鼻息。
“小姐…….”他的声音低不可闻，带着浓重的鼻音。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，环住了我的腰，仿佛确认了这一切都不是梦境，才敢将全身的重量都交给我。“青梧已有许久……..不曾感受过这般温暖了。”他那张冷玉般的脸颊在我的颈侧轻轻蹭了蹭，额间冰凉的花钿擦过我的肌肤，带来一丝奇异的触感。
我抱着他，感受着他在我怀里从颤抖到慢慢平复，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保护欲。我低下头，嘴唇凑到他耳边，用几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，轻轻唤了一声：“小狗.…哥哥。”
怀中的身躯猛地一颤。他倏然抬首望向我，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，此刻亮得惊人，仿佛有万千星辰在其中闪烁。“小姐……可是在唤我？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，双手不自觉地收紧，然后，又将脸深深地埋入了我的颈窝，像是在汲取最后的温暖与力量。
“许久……..没人这般叫过青梧了。”温热的呼吸轻拂过我的肌肤，带着湿漉漉的水汽。我能感觉到，他那张冷白的脸上，正泛起淡淡的红晕。“若小姐喜欢，青梧以后…….便是小姐的……哥哥。”他的尾音微颤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羞涩与期待。
我被他这副顺杆爬的乖巧模样逗笑了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：“你还挺会来事。”
他的耳尖瞬间红透，从我颈窝里抬起头，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，目光落在我的肩头，小声辩解：“青梧只是……..不想让小姐失望。”他手指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，声音放得更低了，“在这教坊司，若不会察言观色，便活不下去。”
他顿了顿，终于鼓起勇气抬眸，飞快地看了我一眼，那一眼里，有感激，有依赖，有忠诚，还有一些我暂时看不分明的东西。
“但对小姐，青梧所言所行，皆出自真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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