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那夜月下并肩,他那个悬在唇边、未曾问出口的问题,最终还是消散在了风里。或许是被我那句“家人”的承诺所安抚,又或许是他自己想通了,总之,他再未提起。
此后的日子,竟是我入京以来最安稳闲适的一段时光。转眼,半年光阴弹指而过,京城的飞雪落了又融,庭院里的海棠开了又谢,季节轮转,仿佛要将那些血与火的记忆一并洗刷干净。
我与谢青梧之间,也渐渐形成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。我处理公务时,他便在一旁静静研墨,或捧一卷书看得入神。他身上那件单薄的红衣早已被换下,如今常穿一身月白或鸦青色的常服,越发衬得他肤色清透,眉眼如画。那额间的红钿依旧保留着,却不再是教坊司里屈辱的烙印,反倒像是我私有的、一点朱红的印记,于清冷中添了三分艳色。
他不再像最初那般战战兢兢,却也始终恪守着界限,如同一只被收拢了爪牙的孤狼,看似温驯,眼底深处却总藏着一丝无法磨灭的疏离。我知道,他在等。
等林家那张遮天蔽日的网,被彻底撕碎。
而这一天,终于来了。
午后,暖阳透过窗格,在书房的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。我正审阅着大哥呈上来的密报,关于林家最后的处置结果。皇上谋划的这场大戏终于落幕,林家一夜之间倾覆,不仅被查抄出足以撼动国本的巨额私产,其盘根错节、遍布朝野的乱党也被一网打尽。姐姐复位,而谢家通敌的污名,也随着林鹤行的项上人头落地,得以彻底洗清。
我放下密报,抬眼看向不远处。谢青梧正垂眸为我研墨,姿态专注而优雅。阳光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。这副岁月静好的画面,美好得让人不忍心打破。
但我必须开口。
“结束了。”
我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落在寂静的书房里。他研墨的手猛然一顿,一滴浓稠的墨汁“啪”地坠在洁白的宣纸上,迅速晕开一团凌乱的墨渍,像一朵仓促绽放的黑色烟花。
他缓缓抬起头,那双总是蕴着水汽的凤眼,此刻正一瞬不瞬地望着我。他似乎在辨认我话中的含义,几息之后,那紧绷的唇角极缓慢地、极轻地向上勾起,像是一片在寒风中挣扎着舒展开的枯叶。那是一个释然至极的笑,却比哭更让人心头发酸。
“终于……结束了。”他低声重复着,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色,有点点晶莹在其中闪烁,却倔强地不肯落下。他站起身,朝我深深一揖,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微微发颤:“多谢小姐,青梧一家得以平反。”
我静静地看着他,心中并无多少“大功告成”的喜悦,反而有些空落。这半年的筹谋,我不仅是为了帮他,更是为了我陈家在朝中的布局。可此刻,看着他这副悲喜交加的模样,那些权衡利弊的心思竟都淡去了。
他直起身,眼中的光芒却又迅速黯淡下去,长长的眼睫垂落,遮住了所有情绪。
“只是爹娘他们……”
我心中一叹。谢家二老在从苦寒的流放之地返回京城的途中,因常年积劳成疾,加上心力交瘁,最终还是没能撑住,双双病故于途中。我将这个消息,连同林家覆灭的文书,一并放在了他的面前。
他伸出手,指尖颤抖地抚过那份记录着他父母死讯的官文,仿佛要透过那薄薄的纸张,去触碰早已冰冷的亲人。他没有哭,只是那么站着,脊背挺得笔直,却又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折断。良久,他深吸一口气,像是要将所有的悲恸都压回胸腔深处。
“还有我那弟弟,”他重新抬起眼,那双泛红的眸子里,燃起了一簇微弱却滚烫的火苗,“如今暂居大哥处,青梧……...想去看看他。”
“去吧,我陪你去。”我站起身,自然而然地从他僵硬的手中接过那支还沾着墨的毛笔,走到一旁的水盆里,细细将笔毫洗净,挂在笔架上。这一连串的动作流畅而平静,仿佛我们已经这样相处了许多年。
他似乎被我这个动作惊了一下,愣愣地看着我。当他意识到我说了什么时,那双刚刚压下水汽的眼眶,再次控制不住地湿润了。他猛地别过头去,只留给我一个微微颤抖的肩膀。
“有小姐相伴,青梧……青梧感激不尽。”
他的声音闷闷的,带着浓重的鼻音。
他转身去取挂在衣架上的外衣,那只曾为我抚琴、为我点茶的漂亮的手,此刻却抖得有些不听使唤。他努力了几次,才将外衣穿好,回过头来看我时,已经勉强恢复了平日的镇静。
“那我们……现在就出发吧。”他的声音里,混杂着压抑不住的期待,与一丝因长久分离而生的紧张。毕竟,那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弟弟,他甚至不知道,那个记忆里总跟在他身后的小不点,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。
******
马车驶出陈府,车轮碾过青石板路,发出规律的“咕噜”声。谢青梧端坐在车厢的角落,一言不发,双手紧紧交握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。
“结束了。”
陈凌清冷的声音,像一颗石子投入他死寂的心湖,激起滔天巨浪。那支撑着他熬过教坊司所有屈辱与折磨的恨意,那让他夜夜不得安眠的仇人之名,就在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中,化为了尘埃。
火焰熄灭后,留下的是什么?
是无边无际的空洞,和紧随而来的、迟到的剧痛。爹娘……他甚至没能见到他们最后一面。那份记录着他们死讯的官文,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,烫在他的心上。
他以为自己会崩溃,会痛哭失声,可在那一刻,他却流不出一滴泪。所有的悲伤仿佛都凝固了,沉甸甸地坠在胸口,让他喘不过气。
直到他想起另一个人。
“栎儿”
这个名字从唇齿间逸出时,他几乎以为是幻觉。那个当年才四岁,只到他膝盖高,总喜欢拽着他衣角,奶声奶气喊“哥哥”的孩童。谢家出事时,他拼死将弟弟托付给忠仆送出京城,此后便音讯全无。他曾以为,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。
可陈凌说,他回来了。他还活着。
巨大的悲恸与失而复得的狂喜,两股极端的情感在他体内疯狂冲撞,几乎要将他撕裂。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,在即将沉入黑暗的瞬间,被人硬生生拽出水面,看到了那缕名为“希望”的微光。
而给予他这一切的,是身边这个女人。他悄悄掀起眼帘,飞快地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陈凌。她正闭目养神,侧脸的线条在车窗透进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清冷,却又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。从教坊司那间囚室开始,这个女人就以一种强势而又不容置疑的姿态,闯入他的人生,将他从泥沼中捞起,给了他复仇的希望,现在,又为他寻回了世上唯一的亲人。
这份恩情,重得他无以为报。他只能将自己的一切,连同未来,都牢牢地与她绑在一起。为了栎儿,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,包括他仅剩的、那点可怜的尊严。
马车停下时,他几乎是立刻就回过神来,心中的忐忑与期待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,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。我同他一同步入大哥的私宅。这是一处清幽的院落,不比陈家主宅的气派,却处处透着雅致。刚穿过月亮门,便看到院中的景象。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,正蹲在地上,小心翼翼地撸着一只体型硕大的狼青犬。
那是我哥养的狗,性子烈得很,寻常人轻易不敢靠近。可那孩子却不怕,小手一下一下地顺着狼青油亮的背毛,神情专注而温柔。他穿一身半旧的青布衣衫,洗得有些发白,身形瘦弱,却有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。
我身侧的谢青梧,在看到那男孩的瞬间,整个人都僵住了。他呼吸一滞,我甚至能听到他喉间发出的、一声不成调的抽气声。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凤眼,瞬间被汹涌的红色淹没。
“栎儿”
他颤抖着吐出这个名字,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。他脚步不自觉地加快,朝那孩子走去,却又在离他只有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下,像是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。
“是哥哥,哥哥来看你了。”
那男孩闻声抬起头,茫然地看看我们。或许是谢青梧的模样太过陌生,又或许是他眼中的情绪太过激烈,孩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。院中的狼青犬却警惕地站了起来,冲着我们这边“汪汪”吠叫起来。
谢青梧下意识地移动一步,将我挡在了身后,声音紧绷:“别怕,小姐,它应该只是不认得我。”
“它认得我。”我从他身后走出,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臂,然后缓步走向那只大狗。
我蹲下身,摸了摸它的头,那大家伙立刻安静下来,亲昵地蹭了蹭我的手心,然后温顺地坐下,还用嘴轻轻咬了咬男孩的衣角,仿佛在催促他什么。
我给了谢青梧一个眼神,示意他安心,然后便转身退到廊下,去找早已等候在那儿的大嫂说话,将这方小小的天地,留给这对久别重逢的兄弟。
我并没有走远,只是隔着一丛翠竹,静静地看着。谢青梧看着我与狼青的互动,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些。他转回头,再次看向那个瘦弱的身影时,那隐忍了许久的泪水,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脸颊。
“栎儿,过来让哥哥好好看看你。”他向男孩张开双臂,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。多年的苦难、屈辱、思念与愧疚,在这一刻尽数决堤。
那个叫青栎的孩子,呆呆地看着他,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困惑与胆怯。狼青又用头拱了拱他,他才试探着站起来,一步一步,迟疑地走向那个泪流满面的陌生男人。他或许已经不记得哥哥的模样,但那声带着哭腔的呼唤,却像是钥匙,打开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。
当谢青梧终于将那个瘦小的身躯紧紧拥入怀中时,他哭得像个孩子。“这些年……你受苦了。”
男孩在他怀里僵硬了片刻,然后,细细的、压抑的哭声也随之响起。兄弟二人,就这样在院中相拥而泣。
等我与大嫂说完话再出来时,他们兄弟俩正手牵着手,俱是哭得泣不成声,眼睛又红又肿,像两只可怜的小兔子。
察觉到我的身影,谢青梧连忙抬手去擦脸上的泪,却怎么也擦不干净。他只好狼狈地牵着弟弟,走到我面前,声音依旧哽咽:“小姐,这便是我弟弟青栎。”
他看着弟弟,又看看我,眼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感激与欣慰。“栎儿,快谢谢小姐,若不是小姐,哥哥也不能与你重逢。”
那个叫青栎的孩子,一边抽噎着,一边怯生生地朝我行了个礼,一双酷似谢青梧的眼睛,盛满了羞涩与感激。
“你弟弟……贵庚?”我看着他小小的个头,轻声问道。
“回小姐,栎儿今年刚满十岁。”谢青梧宠溺地看着弟弟,抬手替他整理有些凌乱的衣襟,“这孩子,这些年吃了不少苦,却也懂事得让人心疼。”
青栎似乎有些怕生,听哥哥提到自己,便往他身后缩了缩,只探出半个脑袋,偷偷地打量我。谢青梧连忙安抚他:“栎儿,莫要怕,小姐是我们的恩人。”
“这么小?”我确实是震惊了。十岁,本该是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年纪。
谢青梧闻言,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的笑,他轻轻点头,眼中满是怜惜。“是啊,栎儿他……”他顿了顿,声音沙哑,“当年出事时他才四岁,这些年在外面,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。”
青栎似乎不想让哥哥再说下去,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。谢青梧会意,温柔地拍了拍弟弟的手,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。“如今好了,一切都过去了,栎儿也能过上安稳日子了。”
他说着,忽然抬眸看向我,那双泪光闪烁的凤眼里,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。
“只是,青梧还有一事相求小姐。”
“嗯。”我平静地应了一声,等着他的下文。
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然后,他拉着弟弟,向前一步,没有任何犹豫地,双膝跪地,郑重地朝我俯下身。
“青梧想求小姐,”他的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,声音清晰而坚定,“让栎儿也留在小姐身边,青梧定当教导他,让他日后好好报答小姐的恩情。”
他身旁的青栎,虽然不懂发生了什么,却也学着哥哥的样子,一同跪了下来,仰着那张挂着泪痕的小脸,不安又期待地看着我。
这一跪,比教坊司里任何一次屈从都来得沉重。那曾是光风霁月的谢家公子,此刻,为了弟弟的将来,将他最后的一点傲骨,也亲手折断,呈在了我的面前。
我沉默着,看着跪在地上的兄弟二人。我问他:“他…….留在我身边……算什么?”
这并非刁难,而是一个必须明确的问题。
陈家不是善堂,我带回去的每一个人,都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。
谢青梧微微一怔,显然也明白我的顾虑。
他垂眸思忖片刻,指尖因紧张而轻颤,却紧紧握住了弟弟的手。再次开口时,声音里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恳切:“青梧愿让栎儿认小姐为义姐,他可作为小姐的义弟,在府中长大。若小姐不愿,青梧也可让他做个书童,只求能在小姐身边,青梧定严加管教,不让他惹任何麻烦。”
义弟,或是书童。他将选择权交给了我,也等同于将他和弟弟的命运,彻底交托于我。
“好吧,”我终于开口,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,“我去告诉爹爹,拣个日子,让族老来办礼。”
我选择的是“义弟”。
谢青梧猛地抬起头,眼中是全然的不可置信,随即,那巨大的狂喜淹没了他。他眼眶瞬间通红,拉着弟弟,朝我重重地叩首,哽咽声中带着难以压抑的欣喜:“小姐大恩,青梧与栎儿没齿难忘!”
他起身时,双手仍紧攥着青栎的小手,仿佛生怕这失而复得的幸福会突然溜走。
“栎儿,快谢谢小姐!”
青栎的眼眸亮晶晶的,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。他学着哥哥的样子,向我深深鞠躬,嘴角终于扬起了久违的、属于孩童的灿烂笑容,脆生生地说:“日后定要好好听小姐的话,做个有用的人。”
我看着这个小家伙,他比我那妹夫莫湘还要小上许多,瘦弱得像根豆芽菜,却有着同样清澈的眼神。
谢青梧留意到我的目光,轻声说道:“栎儿性子有些内向,许是还不太习惯。”他温柔地抚摸着青栎的头,眼底泛起暖意,
“但他很聪明,也很听话,莫湘公子那般年纪时,想必也是这般可爱。”
他顿了顿,似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,试探着说:“若小姐不介意,青梧想让栎儿多与莫湘公子相处,栎儿或许能活泼些。”
这是他第一次,主动提起莫湘的名字,不再是带着自卑与不安,而是作为兄长,为弟弟的将来筹划。我心中微动,看着他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期盼,淡淡一笑。
“回了陈府,便是家人。”
这句话,像是一颗定心丸。谢青梧眼中最后的一丝不安也消散了,他再次欠身行礼,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:“青梧替栎儿谢过小姐。”
他抬眸望向陈府的方向,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与温和。“回府后,青梧定会好好教导栎儿,让他明白小姐的恩情,视小姐为亲姐姐一般。”
他低下头,看着紧紧拽着自己衣角、正好奇又期待地望着远方的弟弟,眼中满是宠溺:“栎儿,以后陈府就是我们的家了,你要好好和大家相处,知道吗?”
我看着他们兄弟二人,一个是在我手中获得新生,一个是即将被我庇护的未来。我知道,从今天起,我与谢青梧之间,又多了一道无法斩断的、名为“亲情”的羁绊。
这个孩子的到来,会给陈府带来怎样的波澜?而我又该如何,向我那素来严厉的父亲解释,我为何要凭空认下一个毫无血缘的弟弟?这桩事,恐怕不会像我答应谢青梧时这般轻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