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人?这两个字像一根针,轻轻扎在我心上,不疼,却带来一阵细密的、陌生的酸麻。
我望着眼前人,他刚刚才问我,我的“认真”,是否是将他当作家人。月光如水银泻地,流淌在他身上那件刺目的红衣上,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清冷而破碎的光晕里。他的眼眶蓦地一热,那双总是带着疏离与戒备的凤眼,此刻竟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汽。他飞快地别过头去,似乎不想让我看见他眼尾泛起的那抹红,可声音里压抑不住的哽咽,还是泄露了他此刻翻涌的情绪。
“家人……..青梧已有许久未曾感受过了。”
那声音很轻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像一片羽毛,轻轻拂过寂静的庭院,也拂过我的心尖。他很快调整好了情绪,再转回头时,脸上已经换上了一抹浅淡的笑意。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,月光映在他依旧湿润的眼眸中,宛如在深潭里点碎了满天星光,美得惊心动魄,也脆弱得让人心疼。
“既如此,青梧便把小姐当作……最重要的人,可好?”
他问得小心翼翼,那双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,指尖死死攥紧了红衣的下摆,布料被他捏出细密的褶皱。我看得分明,他不是在询问,而是在等待一个承诺,一个能让他在这座陌生的府邸里,找到一丝存在意
义的承诺。
我心中那阵酸麻的感觉愈发清晰。我从未想过要成为谁“最重要的人”,尤其不是以这种方式。我将他从教坊司带出来,初衷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寻一个挡箭牌,顺便满足一下自己戏弄这只落魄凤凰的恶趣味。可相处至今,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将他单纯地视为一个工具。
他的坚韧,他的脆弱,他小心翼翼的试探,都在不知不觉中牵动着我的情绪。我想要安抚他,让他明白,在这陈府,他并非无枝可依。
“就像……我妹妹待莫湘那样。”我斟酌着开口,试图用一个他能理解的例子,来定义我们之间这种尚且模糊的关系。三妹陈姝与她的夫郎莫湘,是我们陈家最和谐的一对,莫湘虽是入赘,却被三妹捧在手
心,全家上下也都敬他爱他。
然而,我话音刚落,便看到谢青梧的呼吸微微一滞。他眼中刚刚亮起的星光,瞬间黯淡了下来,闪过一丝我难以读懂的复杂神色。他随即垂下眼眸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,彻底掩去了所有情绪。
“是,青梧明白。”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,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。他顿了顿,又抬起头,努力地对我挤出一个笑容,只是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,“能得小姐如此相待,青梧已是万幸。”
清冷的月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他身上,那身嫁衣般的红衣,此刻在我眼中竟像流动的血,衬得他那张俊美绝伦的脸愈发苍白。
我意识到,我的比喻或许弄巧成拙了。
“只是……”他果然开了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,“青梧与莫公子不同,青梧这满身污名……”
他说着,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腕。那里曾被教坊司烙下屈辱的印记,虽然后采被我用最好的药膏抹去,但那道隐形的烙印,恐怕早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。
他抬起眼,那双漂亮的凤眼里满是卑怯与不安,像一只受惊的鹿,直直地望进我的眼底。
“小姐当真……...不嫌弃么?”
这一刻,他眼中那几乎要满溢而出的湿意,像一根真正的针,狠狠地刺痛了我。我看着他,看着他额间那点妖异的红钿,看着他被扯开的衣领下露出的白皙肩头,看着他身上这件象征着无尽屈辱的红衣……这一切,都像一道道永远无法愈合
的伤口,赤裸裸地展现在我面前。
他不是在问我嫌不嫌弃他这个人,而是在问我,嫌不嫌弃他那段被践踏、被折辱、被明码标价的过去。
我喉头一紧,原本想说些轻松话语来打破这沉重气氛的念头,瞬间烟消云散。面对这样一份剖开心扉的脆弱,任何玩笑都是一种残忍。
我深吸一口气,迎着他颤抖的目光,一字一句,清晰而坚定地说道:“我会.…....救你,不怕。”
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安慰,而是一个承诺。我不仅要将他从那段过去中带出来,更要将那段过去从他身上彻底剥离。我要让他重新变回那个光风霁月、端方如玉的谢家公子。
我的话音不高,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,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上。他的眼眶瞬间被水汽彻底淹没,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,划过他苍白的面颊,在月光下留下一道晶莹的痕迹。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,似乎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,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哽咽。
“小姐大恩,青梧无以为报。”
他那双总是清冷的眉眼,此刻因为泪水的浸润,竟染上了一丝醉人的意味。他向前迈了一步,仿佛想靠近我,却又在咫尺之间克制地停住。他身上那层半透明的红纱,随着夜风轻轻拂过我的衣袖,带来一
阵若有似无的冷香。
“若有朝一日青梧能重获清白,定当粉身碎骨以报小姐。”
他的指尖在身侧剧烈地颤抖着,缓缓伸出,似乎想要触碰我的手,却在半空中又猛地收了回去,仿佛我的指尖是什么会灼伤他的东西。那份深入骨髓的自卑,让他连最轻微的触碰都不敢奢求。
“只是眼下,”他深吸一口气,强行压下泪意,声音里却带上了浓浓的忧虑,“青梧只怕会连累小姐。”
林家的势力在京中盘根错节,我将他这个林家点名要折辱的人带回府中,无异于公然与林家为敌。这份担忧,并非空穴来风。
“目前还不至于,回去吧。”我淡淡地说道,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清冷。现在还不是让他知道我所有计划的时候,过多的信息只会增加他的负担。
******
谢青梧默默地颔首,将心底那翻江倒海般的情绪强行压了下去。他跟在陈凌身后,与她并肩往回走。小姐说得是,目前尚不至于,林家或许还未将一个被他们视为玩物的自己放在眼里,更不会因此就与手握兵权的陈家彻底撕破脸。
但……他心中那份担忧,却如同藤蔓般疯长。他怕的不是自己再次坠入深渊,而是怕自己这身污泥,会玷污了她。
“家人”这两个字,方才在他心头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。那是他被抄家灭门后,在这世间第一次感受到的暖意。可陈凌随口提起的莫湘,却像一盆冰冷的雪水,将那火苗瞬间浇灭。
莫湘……那是陈三小姐明媒正娶的夫郎,是陈家名正言顺的姑爷。他出身清白,才学兼优,被陈家人真心接纳,敬重有加。
而自己呢?
谢青梧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件红衣上。这是教坊司里那些“红人”的标志,是取悦恩客的颜色,是屈辱的颜色。他算什么?
一个被她从泥沼里捞出来的玩物,一个为了帮她躲避婚事而买来的挡箭牌。他与莫湘之间,隔着云泥之别,是一道他永世无法跨越的天堑。
他凭什么,能和莫湘相提并论?他又凭什么,敢奢望成为她的“家人”?
这份温情,不过是镜花水月,是她一时的怜悯罢了。他一遍遍地在心里告诫自己,却又忍不住为她那句“我会救你”而心神巨震。
她说,她会救他。
这四个字,像一道惊雷,劈开了他被绝望与恨意笼罩的黑暗世界,透进了一丝微光。这是他从跌落云端的那一刻起,听过最动听,也最奢侈的话语。他知道,以陈凌的身份和手段,她说得出,就做得到。
可越是如此,他越是害怕。他怕自己这身洗不净的污秽,会玷污了她的声名。林鹤行那阴狠的手段他领教过,若是被他知道陈凌如此护着自己,定会想出更恶毒的法子来对付她。
他不能连累她。这份恩情,他已无以为报,又怎能再让她为自己陷入险境?
******
月光将我们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细长,一前一后,若即若离。庭院里的虫鸣不知何时已经歇了,只剩下我们两人轻微的脚步声,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我能感觉到,身侧的他,情绪依旧没有平复。他走得很沉默,低着头,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。那张俊美的侧脸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冷,眉头微蹙,带着一丝化不开的忧愁。
我们就这样并肩走着,谁也没有再开口。气氛有些微妙,不像之前那般剑拔弩张,也不似方才那般沉重,反而多了一丝难言的静谧。仿佛那场激烈的情绪交锋过后,我们之间某种看不见的壁垒,被敲开了一道裂缝。
快到我院门口时,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,脚步微微一顿,忍不住侧头看向我。
“小姐,”他开口,声音放得很轻,带着几分试探与犹豫,“青梧有一事实在好奇,不知当不当问。”
我停下脚步,回望他。月光下,他那双漂亮的凤眼凝视着我,里面没有了方才的卑怯与脆弱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与郑重。我心中一动,隐约感觉到,他接下来要问的,或许是一个足以改变我
们之间一切的问题。我静静地看着他,等待着他的下文,心中竟也生出了一丝莫名的紧张与期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