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金口一开，悬在谢青梧心头的那把刀，总算是落了地。他眼底的紧绷瞬间化开，唇角不自觉地漾起一抹温柔至极的笑意，那笑意如春风拂过冰湖，漾开圈圈涟漪，让他那张清冷绝美的面容，也多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暖意。
“真乖。”我看着谢青栎那副小大人般松了口气的模样，忍不住夸赞道。
我的话音刚落，谢青梧便回过神来，忙敛了笑意，郑重地朝我父亲长揖及地：“栎儿能得老爷收留，是他的福气。青梧替栎儿谢过老爷。”
他顿了顿，似乎在心中挣扎了片刻，才抬起那双因疲惫而略带乌青的眼，烛光下，他额间那点朱红花钿仿佛一滴将落未落的血泪，摇摇欲坠。他低声道：“老爷，青梧有一请求，不知当不当讲。”
他话音未落，身侧的谢青栎便紧张地伸出小手，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袖，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我父亲，生怕刚得到的安稳又会化为泡影。
我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，心中了然，便替父亲开了口：“你讲。”
得了我的允诺，谢青梧像是鼓足了勇气，那冷白皮衬得他眼下的倦色愈发明显。“青梧想亲自教导栎儿诗书礼仪。”他低头，目光落在自己紧紧攥住的衣袖上，声音轻微却异常坚定，“若老爷允许，青梧愿让栎儿随我居住，也好随时照拂。”
他说这话时，一直低垂着头，不敢看我父亲的脸色，只有那微微颤抖的睫毛，泄露了他内心的忐忑。而他怀里的谢青栎，则仰起小脸，用那双湿漉漉的、满是全然信任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兄长，仿佛只要哥哥在，天就不会塌下来。
我心中微动。他这是怕我们将他二人分开，也怕旁人教不好他这唯一的弟弟。这份兄长的担当，在这般境遇下，显得尤为珍贵。
“他是你亲弟弟，自然该你教他。”父亲语气淡淡地开了口，一锤定音。
此言一出，谢青梧猛地抬起头，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喜，仿佛在黑暗中跋涉许久的人，终于看到了一线天光。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，紧绷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，拉着青栎便要再次行那庄重而虔诚的大礼：“多谢老爷！青梧定不负老爷所托！”
他直起身时，我分明看到他眼眶已然泛红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：“定让栎儿成为一个有用之人，为陈家争光。”
“栎儿会好好学，听阿爹和哥哥的话！”小家伙有样学样，奶声奶气地附和着，清脆的童音在大堂里回响。说完，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我，黑亮的眼珠里满是亲近与依赖，“二姐也会看着栎儿的，对不对？”
那一声“二姐”，叫得我心都软了。我弯起嘴角，故意板起脸：“是，我可要好好看着你，免得你调皮~”
谢青梧闻言，唇边噙着温柔的笑意，抬手轻抚青栎柔软的发顶，看向我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暖融融的柔和：“栎儿最是乖巧懂事，有我在，定不会让他调皮捣蛋。”
“二姐放心，栎儿不会调皮的，栎儿会让二姐开心！”小家伙仰着小脸，甜甜地笑了起来，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，煞是可爱。说着，他竟挣脱了兄长的手，迈开小短腿跑到我身边，用那软乎乎的小手，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，仰头用一种近乎央求的语气问我，“二姐，栎儿可以抱抱你吗?”
他的眼睛亮晶晶的，像盛满了天上的星子，期待与渴望几乎要从那双眸子里溢出来。我看着他，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戳中，什么陈家二小姐的威严，什么“霸王花”的名声，在这样一双纯澈的眼睛面前，都瞬间土崩瓦解。
我几乎没有犹豫，俯身伸出手臂，一把就将这个小小的、温热的身体抱了起来，顺势转身就往外走。小家伙轻呼一声，旋即便稳稳地落入我的怀中。他立刻伸出小胳膊，紧紧搂住我的脖子，将自己的小脸蛋深深埋进我的颈窝里，像一只找到了最温暖巢穴的幼兽，满足地蹭了蹭。
“栎儿，莫要折腾二姐。”谢青梧见状，眼中既是欣慰又是感动，忙快步跟了上来，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。
他轻声叮嘱着，又看向我，目光复杂：
“小姐，栎儿他……有些粘人，若累了，便放他下来吧。”
“不要不要，栎儿喜欢二姐抱！”怀里的小家伙立刻发出了抗议，声音闷闷的，带着浓浓的撒娇意味，温热的呼吸尽数喷洒在我的颈侧，痒痒的，也暖暖的。
我掂了掂怀里的分量，轻快地迈着步子，笑道：“再抱一会儿就自己下来走。”
“好。”谢青梧的应答声里，不自觉地挂上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。他跟在我身侧，抬手替青栎理了理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，目光在我与弟弟之间温柔地流转，那双总是盛着清冷与破碎的眼底，此刻竟泛起了阵阵温暖的涟漪。
“栎儿，要听二姐的话，一会儿自己下来走，莫要累着二姐了。”他柔声对弟弟说。
青栎从我颈窝里探出毛茸茸的小脑袋，冲着他乖巧地点了点头，然后又迅速把脸埋了回去，声音含糊不清地传来：“嗯！栎儿听二姐的话，但是现在还想让二姐抱一会儿。”
这小无赖的样子，真是让人又好气又好笑。我忍不住调侃道：“知道了……也是我有点子力气，要不然你非把我折腾坏。”
“小姐天生神力，自然不在话下。”谢青梧看着我抱着青栎依旧步履轻快的样子，不由得失笑。他今日笑的次数，比我认识他以来所有时候加起来都多。他语气微顿，眼中闪过一丝玩笑般的认真，“不过，若栎儿真累着小姐了，青梧定会好好责罚他。”
这话可把怀里的小家伙惹急了。青栎立刻从我颈窝里抬起头，撅着小嘴，气鼓鼓地看向谢青梧：“哥哥坏！栎儿没有折腾二姐，二姐也喜欢抱栎儿！”
说完，他又转过头，一双大眼睛委屈巴巴地望着我，寻求支援：“二姐，你说栎儿没有折腾你，对不对？”
“是。”我笑着应了，在他软软的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。
我们穿过挂着灯笼的游廊，夜风送来庭院里花草的清香，怀里抱着一个温软的小团子，身旁跟着一个卸下防备的美人，这场景，竟有种说不出的岁月静好之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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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青梧跟在陈凌身后，步子迈得有些虚浮，像踩在云端。
廊下的灯笼一盏盏向后掠去，昏黄的光线在他眼前拉出长长的、温暖的轨迹。他看着前方那个不算高大、却异常挺拔的背影，看着她轻而易举地抱着自己的弟弟，听着她与弟弟之间轻松而亲呢的对话，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流，在他冰封已久的心底缓缓流淌。
那不是教坊司里恩客与“折玉”之间虚伪的温存，也不是高门贵女对一个玩物施舍的怜悯。那是一种真正的、发自内心的喜爱与接纳。
他的弟弟，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，正被这个家的主人，用最直接、最温暖的方式真心喜爱着。她抱着他，就像抱着一个真正的、属于这个家的孩子。
谢青梧从未奢望过这样的场景。在他最绝望的设想里，青栎能被陈家收留，安安稳稳地长大，便已是邀天之幸。他甚至做好了弟弟会遭受白眼、会被视为累赘的准备。可他没想到，陈凌，这个以“霸王花”闻名京城的女子，竟会如此温柔地对待一个与她非亲非故的孩子。
他想起方才在大堂上，她只用一句轻描淡写的“他是你亲弟弟，自然该你教他”，就轻易地化解了他所有的忐忑与不安，给了他作为兄长的尊严。
这份恩情，比将他从教坊司那个无间地狱里捞出来，似乎还要重上几分。前者是救了他的命，而后者，是给了他一丝作为“人”的暖意与希望。
他看着陈凌的侧脸，夜风吹起她鬓边的发丝，灯火在她眼中跳跃，那张总是带着三分戏谑七分清冷的面容，此刻柔和得不可思议。他的心，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。这真的是那个在囚室里，用一场荒唐游戏决定他命运的恩主吗？
又走了一段路，前方月亮门下，一个窈窕的身影提着灯笼正朝这边张望，看清是我，便快步迎了上来。是我三妹，陈姝。
她走近了，目光先是落在我身上，随即好奇地看向我怀里抱着的小孩。当她看清那孩子与我身侧的谢青梧有着七分相似的眉眼时，眼中瞬间闪过了然，嘴角也微微上扬，露出一抹善意的微笑。
“小姐，这是三小姐吧。”谢青梧看到陈姝的瞬间，心中微微一紧，下意识地向我靠近了些，低声提醒我。同时，他轻轻拉了拉青栎的衣袖，示意他行礼，“栎儿，快向三小姐问好。”
青栎从我怀里探出脑袋，大约是初见生人，有些害羞，小脸微红，却还是乖巧地向陈姝微微鞠躬：“三小姐好。”
“喊错了，是三姐姐。”我笑着纠正他。
谢青梧清冷的面容上染上一丝温柔的笑意，他抬手轻拂过青栎的发梢，而后转向陈姝，微微欠身，姿态谦和有礼：“栎儿还小，一时改不过口，三小姐莫要见怪。”
“三姐姐好！栎儿说错了，对不起。”小家伙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，小手却下意识地揪紧了我的衣襟，有些怯生生地往我怀里躲了躲。
陈姝与我对视一眼，眼中满是笑意。她对我道：“湘儿在屋里等着呢，方才还念叨二姐怎么还不来。姐姐带他们过去吧。”
我明白，三妹这是在给我和谢青梧他们留出与莫湘相处的空间，便微微颔首。谢青梧听了，声音清润地回应：“多谢三小姐，青梧这就带栎儿过去。”
他说着，向我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：“小姐，您……要一同前往吗？”
不等我回答，怀里的青栎已经探出半个身子，眼巴巴地看着我，满怀期待地问：
“二姐也和栎儿一起去找湘儿姐姐，好不好？”
“是你姐夫，又瞎说了。”我被他这天真的话逗乐了，忍不住伸手刮了刮他的小鼻子。
“姐夫?”
这两个字，让谢青梧闻言微怔了一下。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，随即反应过来，清冷的面庞上染上一抹淡淡的尴尬。他忙重新向我和陈姝欠身行礼，语气里带着歉意：“是青梧失言，还望小姐和三小姐恕罪。”
他轻轻拉了拉青栎的衣袖，示意他也道歉。
“对不起，栎儿也说错了。”小家伙眨着无辜的大眼睛，乖乖地向我们鞠躬。然后，他抬起头，一脸天真地看着我，执着地问，“那二姐还和栎儿一起去找姐夫吗？”
我看着他，又瞥了一眼身旁垂眸掩去眼底情绪的谢青梧。他此刻一定在想，莫湘是名正言顺的“姐夫”，而他自己，却只是一个没有名分的“侍君”吧。这府里多出来的两位“姐夫”，境遇却是天差地别。
我心中暗叹一声，面上却不显，爽快地答道：“对啊。”
谢青梧抬起眸，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、几乎看不出的笑意，语气恭敬依旧：“如此甚好，栎儿也盼着能与二姐多待些时候。”他又转向陈姝，“那便有劳小姐带路了。”
听到肯定的答复，我怀中的青栎立刻兴奋地踢了踢小腿，眼睛亮得惊人，发出一声欢呼：“好耶！可以去找姐夫啦！二姐，姐夫是不是很厉害呀？”
厉害？我脑海中浮现出莫湘那张俊秀却总是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脸，他被我捉弄时又羞又气的模样，实在跟“厉害”两个字沾不上边。我嘴角的笑意更深了，一个天真烂漫的稚子，一个同样孩子气的“姐夫”，这两人要是凑到一起，恐怕有好戏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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