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他啊？跟你一样，小孩似的。”我抱着怀里温软的小家伙，轻笑着对谢青梧说，话语里带着几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亲昵。
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，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听到我的话，他那双总是笼着一层薄冰的眼眸，竟如春日冰河，悄然融化开一角，漾出一点极浅、却真实的笑意。那笑意转瞬即逝，快得像一只掠过水面的蝶，却足以让我心头微微一动。
“想来三小姐与莫公子夫妻情深，莫公子在小姐面前才会如此。”他莞尔道，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，却又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。他垂眸看向怀里的青栎，目光瞬间化为一汪温柔的春水，“栎儿，你可不许学坏，要好好读书，将来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。”
青栎听着兄长的教诲，不情不愿地撅了撅小嘴，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。随即，他那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又好奇地转向我，歪着小脑袋，奶声奶气地问：“那二姐觉得哥哥是小孩似的吗？”
这个问题，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。我看向谢青梧，他似乎也没料到弟弟会如此发问，耳廓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薄红，眼神略显无措地避开了我的视线。那副模样，褪去了教坊司里被迫伪装的媚态，也卸下了在我面前的小心翼翼，倒真有几分少年人的纯粹与窘迫。
我心中暗笑，故意拖长了声音，只道:“见了就知道了。”
我在前方引着路，带着身后一行人穿过花木扶疏的游廊。谢青梧沉默地跟在我身侧，步履轻缓，如履薄冰。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忐忑与期待交织，那是一种即将踏入一个全然陌生、却又可能成为归宿之地的复杂情绪。他抱着青栎，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弟弟的背，像是在安抚他，也像是
在安抚自己。
行至一处小巧的庭院，未见其人，先闻其声。一阵略带烦躁的翻书声和低低的咕哝从月亮门后传来。我们放轻了脚步，悄然探头望去。
只见我的那位妹夫莫湘，正坐在一架紫藤花下，手里捧着一卷书，眉头紧锁。他时而专注地阅读，时而又像遇到什么难题，孩子气地用书卷轻轻敲打自己的额头，嘴里念念有词。那副模样，与他平日里在三妹面前装出的沉稳截然不同，果然如我所言，是个没长大的孩子。
谢青梧看到这一幕，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讶异，随即那抹被压抑的笑意终于忍不住，从唇角逸了出来，低声自语：“果然……如小姐所说。”
他这一笑，仿佛冰雪初融，清冷的面容上霎时生出几分动人的暖色。怀里的青栎早已按捺不住，在我怀里扭动着身子，小声催促：“二姐，我要去找姐夫！”
我心底的顽劣因子被彻底勾起，将他从怀里放下，在他耳边悄声道：“去吧，吓他一跳去。”
******
谢青梧看着陈凌眼中那抹狡黠促狭的光，有一瞬间的失神。那光芒灵动而鲜活，像夏夜里最调皮的萤火，与她平日里清冷疏离、或是带着审视意味的模样全然不同。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放松、如此充满烟火气的一面，仿佛褪去了陈家二小姐那层坚硬的外壳，露出了内里柔软有趣的灵魂。
他本能地想出声制止，毕竟莫湘是她的妹夫，是这府里的正经主子。可当他抬起手，话到嘴边，却变成了另一句：“栎儿，莫要太过调皮。”
那语气，与其说是制止，不如说是纵容。他看着青栎那个小小的身影，像一颗出膛的炮弹，兴冲冲地朝着那个对危险一无所知的“姐夫”奔去。他的目光追随着弟弟，心底却有一股奇异的暖流在涌动。他转头看向陈凌，见她正满眼期待地盯着前方，唇角噙着一抹藏不住的坏笑，那双漂亮的凤眼里，盛满了即将看到好戏的兴奋。
他忽然觉得，自己那些关于身份、关于尊卑的顾虑，在这一刻显得有些多余。她并非高高在上的恩主，而更像一个爱玩的姐姐，正带着弟弟们胡闹。而他，似乎也被卷入了这场无伤大雅的恶作剧中，成了她兴致勃勃的同谋。
“小姐倒是很会捉弄人，”他轻声说，连自己都未曾发觉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笑意，“莫公子怕是要被吓一跳了。”
我的话音刚落，就听得前方传来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呼！
我猛地抬头，眼前的一幕让我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大笑。只见方才还沉浸在书卷中的莫湘，此刻竟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，整个人从石凳上弹了起来，手脚并用地蹦到了旁边的椅子上。他一手死死抓着椅背，一手捂着胸口，瞪大了眼睛，惊魂未定地看着正抱着自己大腿不放的“不明生物”——谢青栎。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我笑得直不起腰，眼泪都快出来了。这场景实在太过滑稽，一个七尺男儿，竟被一个十岁小孩子吓得魂飞魄散。
谢青梧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逗得忍俊不禁，清冷的眉眼弯成了好看的月牙，唇边的笑意再也敛不住。但他很快反应过来，上前一步，轻轻将青栎从莫湘的腿上拉开，板起脸训斥道：“栎儿，不得无礼，快给姐夫道歉。”
可青栎哪里懂得什么叫害怕，他仰着小脸，看着椅子上惊魂未定的莫湘，咯咯直笑：“姐夫好有趣，像只受惊的小兔子！”
童言无忌，最为致命。莫湘的脸一阵青一阵白，终于从椅子上跳了下来，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衣袍，拍着胸口，满眼哀怨地瞪向我，那眼神分明在说：看你干的好事！
我实在忍不住，扶着廊柱笑个不停。谢青梧见我笑得开心，眼底的笑意也愈发深了。他歉意地看向莫湘，语气里却藏着笑：“莫公子，栎儿被我惯坏了。”
他轻轻牵过青栎，耳尖不知何时泛起了一层薄红，低声哄道：“栎儿，快说对不起，姐夫会生气的。”
青栎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，听话地拽了拽莫湘的衣摆，软软糯糯地说：“姐夫别生气，栎儿不是故意吓你的，栎儿给你抱抱好不好？”
面对这样一张天真可爱的小脸，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了。莫湘的脸色缓和了些，却还是不甘心地看向我，一脸黑线地控诉：“哼，一定又是二姐姐的主意！”
谢青梧唇角微扬，对此不置可否，只是低声对青栎说：“栎儿，快跟姐夫保证，以后不这么调皮了。”
“姐夫，栎儿以后不吓你了，你别生二姐的气呀。”青栎立刻抱住莫湘的腿，仰着头替我求情。这小家伙，倒是机灵得很。
谢青梧抬眸看我，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，随即转向莫湘，一本正经地劝道：
“莫公子，你大人有大量，就别与栎儿和小姐计较了。”
我走上前，拍了拍莫湘的肩膀，强忍着笑意介绍道：“湘湘，这是新弟弟，谢青栎。你们见见。”
莫湘的目光这才正式落到谢青栎身上，他之前只顾着跟我置气，竟没好好打量这位新入府的“弟弟”。
“栎儿，这是你姐夫莫湘，以后要好好听姐夫的话。”谢青梧拉着青栎上前一步，温声教导。
青栎仰着小脸，甜甜地喊了声“姐夫”，又有些害羞地躲到了谢青梧身后。
“莫公子，栎儿性子活泼，日后少不了要麻烦你和三小姐了。”谢青梧微微颔首，姿态谦和有礼。
莫湘笑着揉了揉青栎的脑袋，目光在谢青梧身上转了一圈，带着几分探究与友善，似乎有些看呆了。我好笑地推了推他:
“你没见过他？还看。”
莫湘被我一推，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，轻咳一声掩饰尴尬，笑着对谢青梧说：
“之前倒是听三小姐提起过谢公子，今日一见，果然……”他顿了顿，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，目光最终落在了谢青梧额间那点殷红的花钿上，才继续道，“果然温润如玉。”
听到这句赞美，谢青梧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。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，想要遮住额间那抹艳色，长长的睫羽垂下，掩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，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:
“莫公子谬赞了。”
那个动作，带着一丝被刺痛的脆弱。我嘴角的笑意淡了些，那枚花钿，是他在教坊司受辱的印记，是他不愿触碰的伤疤。气氛有片刻的凝滞，幸好青栎又从谢青梧身后探出头来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莫湘，打破了沉默：“姐夫，你觉得我哥哥好看吗？”
莫湘被这小捣蛋气笑了，指着他道：“小捣蛋，还好意思和我说话，方才……差点害我把书扔进花坛里！”
“姐夫对不起呀，栎儿下次不调皮啦，你别生气嘛。”青栎立刻拽着莫湘的衣袖，奶声奶气地道歉，还偷偷朝我递来一个求表扬的眼神。
我才刚刚忍住的笑意，又被莫湘这句抱怨惹起来。
谢青梧无奈地摇了摇头，清冷的眉眼间尽是温柔的笑意：“莫公子言辞幽默，难怪小姐笑得这般开心。”他拍了拍青栎的肩膀，“栎儿，你要多向姐夫学习，日后也做个风趣的人。”
青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，竟真的跑到莫湘身边，仰头问道：“姐夫，那你会讲笑话吗？给栎儿讲一个好不好？”
莫湘的脸瞬间拉了下来，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：“不会。”
谢青梧见状，忙上前将青栎抱回怀里，歉意地看向莫湘：“莫公子莫要动气，栎儿他只是贪玩。”他低头柔声哄着怀里的弟弟，“栎儿乖，姐夫许是今日累了，改日再让他给你讲笑话，好不好？”
青栎有些失望地撅起了嘴，但还是听话地点点头，将头埋进谢青梧怀里：“那栎儿等姐夫有空了再听笑话。”
看着这兄友弟恭的一幕，莫湘的脸色也缓和了些，轻咳一声，有些别扭地补充道:“也不是不会，只是……要看心情。”
“心情？”我立刻抓住了话头，凑到他面前，压低声音，促狭地开着玩笑，“哦，我知道了，今儿我三妹妹冷落了你，你心情不太好？”
“唰”的一下，莫湘的脸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子，他急忙摆手，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：“小姐莫要打趣我，我.….我哪有！”谢青梧抱着青栎站在一旁，垂眸浅笑，并不掺和我们的玩笑，但那微微泛红的耳尖却出卖了他。他轻轻拍着青栎的背，低声道：“栎儿，别闹，让姐夫和你二姐说话。”
可怀里的小家伙却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，他抬起头，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莫湘通红的脸，用不大不小的声音，清脆地问道：“哥哥，姐夫的脸怎么红红的呀？”
我乐不可支地接话：“他害羞呗。”
“我才没有害羞！”莫湘羞恼地瞪了我一眼，索性把脸转向另一边，一副“我不听我不看”的模样。
谢青梧抱着青栎稍稍侧过身，想给莫湘留些面子，轻声哄着青栎：“栎儿乖，我们去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，让你二姐和姐夫好好聊聊。”
谁知青栎却不肯走，在他怀里扭动着身子，指着莫湘大声道：“我不要，我要看姐夫脸红！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！”好家伙，这一下我是真的没忍住，笑声响彻了整个庭院。
这下，连一向沉稳的谢青梧都忍不住轻笑出声，他摇着头，看着怀里这个无法无天的小祖宗，眼神里满是宠溺和无奈。他抱着青栎走到莫湘面前，微微欠身：“莫公子，栎儿年幼无知，还望你莫要怪罪。”
青栎也奶声奶气地道歉：“姐夫，对不起，我不笑你了。”
莫湘看着青栎那张可爱的小脸，气早就消了大半，却还是故作严肃地说：“下次再这样，我可就不理你了。”
话音未落，青栎立刻搂住他的脖子，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：“姐夫别生气，栎儿最喜欢姐夫啦！”
一场闹剧，最终以莫湘的彻底投降告终。
我看着他们一个闹，一个气，一个在旁边无奈地笑着，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。这吵吵闹闹的鲜活气息，冲淡了陈府的规矩森严，也暂时驱散了笼罩在谢青梧身上的阴霾。
“行了，”我拍了拍手，止住笑意，“玩也玩好了，闹也闹够了，阿爹在廊上摆了饭，一起去吃个团圆饭吧。”
“团圆饭”三个字一出口，谢青梧抱着青栎的动作微微一顿。他抬起头看我，那双漂亮的凤眼里，有什么情绪在剧烈地翻涌。
是感激，是动容，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对温暖的贪恋。在教坊司那种不见天日的地狱里，他哪里敢想，自己的人生中，还能有这样温馨的时刻。
他向我微微颔首，声音里带着一丝轻颤：“多谢小姐，那我们便随你一同前去。”
青栎一听到“吃饭”，立刻来了精神，在谢青梧怀里挣扎着要下来：“我要自己走!我要和二姐一起去吃饭！”
谢青梧温柔地将他放下，牵起他的小手，再抬眸看向我时，目光已恢复了平日的温润平和，只是那眼底的感激，却愈发深了：“栎儿性子急，小姐莫要见怪。”
我摇了摇头，笑着伸出手，温柔地牵起青栎另一只小手，带着他们朝后院的水亭走去。水亭早已备好了宴席，精致的菜肴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诱人的光泽。水光潋滟，微风轻拂，亭外的荷叶送来阵阵清香。
这番景致，这份安宁，与他经历过的地狱，判若云泥。
青栎已经眼巴巴地盯着满桌的美食，就差流口水了。谢青梧轻笑一声，柔声提醒他：“栎儿，莫要着急，等阿爹和姐姐们到了再动筷。”
他看着弟弟，又抬眼看向我，眼中满是无法言说的情绪。这顿“团圆饭”，对我们陈家而言，或许只是寻常的家宴，但对他和青栎来说，却可能是新生之路的真正开端。只是，在这份看似其乐融融的温暖背后，他那颗饱经风霜的心，真的能安然接受这份馈赠吗？还是说，这不过是另一场更华美、也更易碎的梦境?
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