姐姐走了,水榭中的热闹与暖意也随之散去,只余下满室清寂与杯盘中残存的余温。父亲被姐姐请去书房单独叙话,偌大的水亭只剩下我一人。
晚风拂过水面,带来一丝凉意,吹动着我鬓边的碎发。我摊开手心,静静凝视着那柄姐姐临走前塞给我的紫金嵌玉祥云如意。如意通体由上好的紫金打造,云纹舒卷,线条流畅,顶端镶嵌着一块温润通透的和田白玉,触手生凉,却又仿佛带着一丝天家的威仪。
姐姐说,这是皇上的意思。
我摩挲着那冰凉的玉石,指尖划过精致的祥云纹路,心中一片澄明。这哪里只是赏赐贵妃家眷的寻常物件,这分明是一道无声的圣旨,一道赐婚的懿旨。
我握紧了那柄沉甸甸的如意,心中百感交集。为了这一天,我与姐姐在宫里宫外不知铺垫了多久,如今,这象征着无上荣宠与肯定的信物,终于落到了我的手上。
我起身,向谢青梧的院落走去。月色如水,将青石板路照得一片清亮。他的院里很静,只一盏孤灯如豆,透过窗纸映出朦胧的光晕。我推开虚掩的门,一股清冽的冷香混杂着木质的沉静气息扑面而来。
他正坐在灯下,背对着我,身上还穿着那件惹眼的红衣。他没有看书,也没有抚琴,只是在整理一件衣物——一件同样红得刺眼,用金丝绣着繁复花纹的嫁衣。那曾是他在教坊司的囚服,是他屈辱的象征,此刻他却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,将上面的褶皱一一抚平。
听到我的脚步声,他指尖的动作不自觉地停在了那冰冷的金丝绣纹上。他回过头,月光与灯火交织,落在他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,额间的红钿艳色欲滴。
“皇上的意思……”他听完我的话,轻声重复了一遍,眸光闪动,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。有惊讶,有不安,但更多的,是纯粹地在为我高兴。“这是莫大的荣耀,阿凌,娘娘她.…很受宠。”
他轻轻放下手中的嫁衣,那刺目的红色被他仔细地叠好,仿佛在封存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。他向我走近几步,清冷的眼眸里映着我的身影,认真地叮嘱道:“那柄如意,你可要收好。”
看他这副为我高兴却全然没把自己算进去的模样,我既心疼又好笑,忍不住轻哂一声:“你没懂我的意思?
他微微怔住,长而卷的睫毛轻轻颤动,随即垂下眼帘,似乎在努力思忖我的话。片刻后,他再抬起眼时,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疑惑。“阿凌的意思是……这如意除了代表娘娘的恩宠,还有别的含义?”
他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,那身红衣衬得他冷白皮的指节愈发泛白,像是在雪地里挣扎的蝶翼。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,眼神里带着一丝天真的探寻。
我看着他,看着他眼中纯粹的茫然,心中一软,却还是决定用最直接的方式,击碎他所有的不安与猜测。我缓缓吐出四个字,声音清晰而坚定:
“奉旨成婚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我立刻上前一步,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。以我对他应激反应的了解,这四个字足以让他溃不成军。
果不其然,他呼吸一滞,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雷电劈中,僵立在原地。他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,却被我抓得更紧。那双总是清冷如月的眼眸,瞬间泛起了水光。
“阿凌,别……”他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,分不清是源于恐惧还是极致的慌乱,“这不是玩笑,对不对?皇上……....怎么他的思绪彻底乱了,满心都是不可置信。
曾经作为世家公子的骄傲与尊严,和如今深烙于骨血的教坊司的屈辱,在他脑海中疯狂交织、撕扯,几乎要将他撕裂。
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,强迫他看着我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我,和你。”
“我,和你。”
这三个字,比“奉旨成婚”更像一道催命的符咒,瞬间抽干了谢青梧全身的力气。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,那张总是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,浮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。他眼中的惊恐与茫然几乎要溢出来。
“阿凌,你……你莫要诓我。”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,带着一丝绝望的祈求。他猛地别过头去,不让她看他此刻的狼狈。泪水终于挣脱了束缚,大颗大颗地滚落,砸在他胸前那片刺目的红衣上,洇开一团深色的水渍。
“我如今这副模样,怎配与你?”
他算什么?
一个被折断了傲骨,在泥沼里打过滚的玩物。一个连姓氏都几乎要被剥夺的罪臣之子。一个额上点着红钿,以色侍人的“折玉郎君”。
而她呢?
她是京城里最耀眼的霸王花,是陈家最受宠的小姐,是贵妃娘娘的亲妹妹。她是光,是云端上的皎月,是自己连仰望都觉得会玷污的存在。
皇上怎么会下这样的旨意?这一定是哪里弄错了。这道旨意若是真的,那不是恩赐,而是对她的拖累,是对陈家名声的玷污。他已经从泥沼里被她拉了出来,怎么能反过来,再将她也拖入这片污浊之中?
不行,绝对不行。
“这旨意,怕是弄错了。”他几乎是喃喃自语,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。
我看着他这副自我贬损到尘埃里的模样,心中又气又怜,故意松开了握住他的手,半是嬉笑半是促狭地说道:“你好大胆啊,竟敢说皇上弄错了?要不要我与姐姐说,让她替你上达天听?”
这话如同一盆冰水,兜头浇下。他浑身剧震,再也支撑不住,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。那声音沉闷地回响在寂静的房间里,也敲在我的心上。
他的脸色惨白如纸,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,额头不假思索地重重叩在冰凉的地面上,发髻散开,几缕青丝凌乱地垂落颊边。
“是我失言!求阿凌莫要告诉娘娘!”他拼命地摇头,声音里满是惊惶与哀求,“我……我只是不敢相信,这等好事会落在我身上。”
他的声音颤抖着,带着深入骨髓的卑微与苦涩,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任人践踏的无间地狱。“我如今已是教坊司的人,脏污不堪,怎敢妄想与阿凌成婚.….”
“还教坊司呢?”我听着他自轻自贱的话,心头一痛,俯身将他温柔而坚定地拉了起来,伸手轻轻拍掉他膝盖上沾染的灰尘。“如今教坊司的人,都碰不到你一根汗毛了。”
他被我拉着,身体仍在微微发抖,低着头,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,不敢看我。手指死死地攥着衣角,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浮木。
“可我心里清楚,那些过往……”他的声音哽咽,冷白皮上泪痕交错,像被雨水打湿的玉兰花瓣。“我怕旁人会说阿凌闲话,怕辱了你的名声。”
他终于抬起头,那双盈满了泪水的桃花眼直直地望向我,里面满是痛苦的挣扎与无法掩饰的深情。“这奉旨成婚,真的.…..不是梦吗?”
我摇了摇头,目光坚定地回视他:“我和姐姐默契很多年了,绝对不会会错她的意思。
我的笃定像是一剂强心针,让他眼中闪烁的泪光渐渐平息。他的嘴唇颤抖着,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,却又不知从何说起。突然,他像是想到了什么,神色骤然一紧。
“那……阿凌,这旨意既已下,我们何时成婚?”他双手不自觉地在身前交握,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,既期待又害怕听到我的回答。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狼狈的红衣,又补充道,“我如今这模样,什么都没有准备.….”
看着他终于开始为我们的未来考虑,我心中一松,唇角漾开一抹温柔的笑意:“三月后,初春。”
“三月……”他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,眼中渐渐亮起了希望的光芒,仿佛已经看到了冰雪消融、万物复苏的景象。“还有些时日,来得及。”
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红衣,下意识地伸手抚平上面的褶皱,那动作轻柔而珍重。随即,他抬眸看向我,犹豫了片刻后,用一种带着期盼的语气轻声问道:“阿凌,我…….我想做一身新的喜服,可好?
“那是自然。”我看着他眼中重燃的光彩,心中无比熨帖。“看来我没说准,本来以为姐姐省亲完了就能歇着的,是我天真了,其实.…...我也根本没想到皇上也会同意。”
他静静地听着我的话,心中五味杂陈,既为即将到来的婚事感到难以置信的欣喜,又为我背后的付出而深深感动。“阿凌为我费心了。”
他低头思忖片刻,再抬眸时,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坚定。“皇上会同意,或许是因为娘娘的缘故,也或许……”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,脸颊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,像是初春的桃花瓣染上了薄霜。
“是阿凌在皇上面前也为我说了好话?不管怎样,我谢青梧何德何能,能得阿凌如此相待。
他冷白皮的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,映着额间那点朱砂,清艳得不可方物。他微微低头,唇角勾起一抹浅笑,那笑意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来的憧憬。“如今既已奉旨成婚,我便安心待嫁,只是不知,阿凌喜欢何种样式的喜服?”
我抬手,指尖轻轻拂过他发间那支我送他的金鸾簪,感受着他身体瞬间的轻颤。“委屈了吧?在我们家两年,还没名没分的。”我柔声说道,“你不要怨我,实在是……那件事没有完,皇上也不敢犯险,所以……耽误了许久。”
他温顺地任由我抚摸着那支金鸾簪,眼中满是濡慕的深情,轻轻地摇了摇头。“我从未有过怨言,阿凌待我已是天高地厚之恩。”
他抬起手,小心翼翼地覆上我停留在他发间的手,掌心微凉,声音却带着滚烫的颤抖。“这两年能在你身边,于我而言已是奢望,名分之事,我不敢强求。”
他唇角勾起一抹温柔至极的浅笑,额间那点已经淡去的红痕,却反衬得他眉眼愈发清艳动人。“如今奉旨成婚,我只觉如做梦一般,委屈二字,从何谈起?”
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自己身上那件红衣,眼神黯了黯,“我这身份,从教坊司到陈府,再到成为你的夫郎,旁人定会有诸多议论,阿凌,你……可做好准备了?”
“嗯。”我重重地点了点头,将他的手包裹在我的掌心,“你家人是不在了,别忘了你还有弟弟,还有我们。”
“我们”这两个字,像是一把钥匙,瞬间开启了他情绪的闸门。他的眼眶瞬间通红,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哽咽,深深吸了一口气,才勉强平复住翻涌的情绪。
“是,我还有青栎,还有阿凌,还有陈府上下。”他抬眸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,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黑暗,看到了未来的生活。他转回头,定定地看着我,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与重生的希望,“我原以为,谢家遭此大难,我这辈子都只能在泥沼中挣扎,如今……”
他的声音顿住,泪水再次滑落,这一次,却不再是苦涩的。“如今有了你们,我又有了家。”
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我发间那支金鸾簪,像是想到了什么,神色忽然变得有些紧张。“阿凌,那我弟弟青栎.…....他以后,该如何称呼你?”
我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,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。我笑了起来,反问他:“你弟弟,难道不是我弟弟吗?”
这句话,成了压垮他心中最后一道防线的洪流。他呼吸一滞,泪水再也控制不住,夺眶而出。他连忙抬手擦去,像是生怕模糊了视线,看不清我此刻的模样。
“是,阿凌说得对,他也是你的弟弟。”他的唇角颤抖着,却努力向上扬起,脸上泪痕未干,却绽放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意。那笑容,比窗外的月色还要明亮,还要温柔。
“青栎那孩子,性子有些内向,平日里最是依赖我。往后,他也能像我一样,有你这样的……”他顿了顿,冷白皮上泛起可爱的红晕,声音轻柔得如同春风拂面,“姐姐了。”
他温柔地注视着我,眼中满是感恩与期待,那是一种终于找到归宿的安定。泪眼朦胧中,他又小心翼翼地向我提出了另一个请求,那双桃花眼此刻亮得惊人,仿佛承载了新生,既期待又自卑。
“不知,阿凌可愿让青栎搬来与我们同住?我想亲自教导他,也想让他能时刻感受家的温暖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