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谢青梧正名入谱之事一定,大哥便立刻修书,派人快马加鞭送往各处,召集族中子弟回府见礼。不过两日,府里便热闹了起来,四散在京中各地的叔伯长辈,以及那些与我年岁相仿的堂兄弟们,都陆续到齐了。
府邸的庭院里,人声鼎沸,丝竹之声不绝于耳。我领着谢青梧穿行在衣香鬓影之间,今日的他,换了素雅庄重的玄青色长裙,额间的梅花钿在日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,衬得那张本就雌雄莫辨的脸愈发惊心动魄。在这满堂或深或浅的锦衣华服中,他如同一团格格不入的烈火,既灼人眼目,又透着一丝孤绝的脆弱。
“这位是三叔公,您唤一声三叔公便好。我低声在他耳边指引,他便立刻停步,朝着那位捻着胡须、面容威严的老者恭敬地躬身行礼。
“青梧见过三叔公。”他的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,不带一丝谄媚,却又将礼数做到了极致。那身姿,那仪态,依稀还能看出昔日谢家公子的风骨。
三叔公审视地打量了他许久,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,最终只是不咸不淡地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应了。我带着他继续往前走,一一为他介绍。
“那是四婶母。”“这是我二叔家的堂弟,唤他一声‘小五’就行。”
他始终紧跟在我身后半步的距离,神色恭谨,冷白皮在庭院斑驳的树影下泛着温润的光泽。每见一位长辈,他都一丝不苟地行礼,清润的嗓音唤出我教他的称呼;遇到同辈子弟,便不卑不亢地颔首致意,额间那点梅花红钿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,像一滴凝固的血泪,又像一朵盛放的业火。
“多谢阿凌指点,”他将每一个人的面容与称呼都牢牢记在心里,眼神专注得让人心疼,“青梧初来乍到,许多还不熟悉,日后若有失礼,还望各位长辈和同辈海涵。”
我能感觉到,那些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复杂而多样。有好奇,有探究,有惊艳,甚至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轻蔑。但更多的是一种敬畏,一种源于皇权、而非发自内心的接纳。我心里清楚,若非有那道赐婚的圣旨压着,今日的场面绝不会如此平和。
趁着一个无人注意的间隙,他微微侧身,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:“阿凌,青梧明白,若不是皇上赐婚,这些长辈恐怕不会这么轻易接纳我。
他垂下眼眸,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,轻轻颤动着。“但青梧更知道,这其中你费了不少心思,青梧定不会辜负你的心意。”
他再次抬眸望向我时,那双清冷的凤眸里盛满了水光,是感激,是深情,更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。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血色的脸颊,此刻竟也泛起淡淡的红晕,仿佛一块被暖阳捂热的寒玉。
“能接纳你就好,”我拍了拍他的手背,安抚道,“反正他们也不常过来,你又不用天天见他们。”
我的话似乎让他安心了不少,他轻轻点头,紧绷的唇角终于微微扬起,眼中闪过一丝释然。“有阿凌这句话,青梧便安心了。
他环顾四周,目光最终落在不远处一丛翠竹下。几个与我同辈的堂弟正聚在那里,一边说笑,一边毫不避讳地朝着我们这边指指点点,眼神里满是少年人特有的、不加掩饰的好奇。他敏锐地捕捉到那些视线,身子微微一侧,不自觉地又向我靠近了一些。
“青梧本就不擅长应付太多人,”他低声说,像是在解释,又像是在寻求庇护,“只要能与你和家人和睦相处,便足矣。”
一阵微风拂过,吹动他额前的碎发,几缕细碎发丝轻柔地扬起,拂过我的手臂,带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冷香。
“看什么?”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,明知故问,“看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堂弟?”
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,耳根迅速染上了一抹薄红,在那冷白皮的映衬下格外明显。“只是觉得他们年轻气盛,活力满满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低了下去,像是说给自己听,“比起青梧在教坊司所见的那些人,他们实在是幸运得多。”
那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针,轻轻扎在我心上。我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霾,那是在地狱里浸泡过的、与他年纪不符的沉重。但他很快便调整过来,重新抬眸看向我,努力挤出一个笑容:“不过有阿凌在,青梧现在也很幸运了。”
说着,他伸出手指,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,那动作带着孩子气的依赖与寻求安慰的意味。
“去跟他们玩去不?”我心头一软,提议道。
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,整个人又往我身边缩了缩,声音里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怯意:“青梧不擅长与他们相处,况且……”
他低下头,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柔软的衣角,“他们恐怕也会嫌弃青梧的身份。”
他再次望向我,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纯然的依赖,仿佛我是他在这喧嚣浮世中唯一的浮木。“青梧只想陪着阿凌,若是阿凌嫌青梧烦了,青梧便去一旁看书。”
他身后的鸦青发带被风高高吹起,在庭院的绿树掩映下,淡得看不出影子。
“好啦,不去就不去。”我心中叹了口气,放弃了这个念头。
他像是暗自松了口气,唇角终于漾开一抹真切的笑意,眼中也闪过一丝安心。“多谢阿凌体谅。”他抬眸望向不远处的池塘,那里波光粼粼,微风拂过,吹皱一池春水。“青梧想去那边坐一会儿,看看风景,阿凌忙完了便来寻我,可好?”他的声音轻柔,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,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,泄露了内心的不安。
看着他这副模样,我突然改变了主意。“我不忙了,”我拉住他的手腕,他的手腕很凉,细得仿佛一折就断,“诶,我们去看小狗,我娘养的小四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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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青梧感觉自己像一个被陈列在货架上的物件,任由那些陌生的目光一遍遍地扫过。陈家宗族的这些人,他们的眼神像无数根细密的针,扎在他的皮肤上,带来一阵阵刺痒的不安。
好奇、探究、惊艳,甚至还有一丝藏在客套笑容下的轻蔑……他都一—辨认出来。这些目光他太熟悉了,在教坊司的日日夜夜,他就是活在这样的目光里。每一次被恩客挑选,每一次登台献艺,他都要承受这些目光的凌迟。
他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,可当这些目光来自陈凌的家人时,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却被放大了数倍。他浑身僵硬,只能凭借着刻在骨子里的世家礼仪,维持着表面的恭谨与从容。
他唯一能感到安心的,只有身前半步的距离。陈凌的气息,她低语时拂过耳畔的温热,她偶尔触碰他手背的温度,都像一道无形的屏障,将那些让他窒息的审视隔绝在外。
他只想躲回她身边,像受伤的动物躲回自己的巢穴。所以,当她提议让他去和那些堂兄弟们玩耍时,他几乎是本能地感到了恐慌。
那些少年,他们身上洋溢着他早已失去的东西——纯粹、张扬、无忧无虑的生命力。他们是清白世家的公子,而他,是罪臣之后……他害怕他们的活力会映照出自己的死气沉沉,更害怕他们不经意的一句玩笑,会揭开他血淋淋的伤疤。
所以他只能摇头,只能更加用力地靠近陈凌,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告诉她,他只想陪着她。
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留在这片喧嚣中,独自面对那片波光粼粼的池塘时,她的手却拉住了他的手腕。
“诶,我们去看小狗,我娘养的小四眉。”
那一瞬间,谢青梧的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,荡开圈圈涟漪。那些嘈杂的人声、审视的目光,都在这一刻迅速远去。
“小四眉?”
我清晰地看到,他的眼睛“唰”地一下亮了起来,那是一种纯粹的、不含任何杂质的光彩,像孩童看到了最心爱的糖果。他脸上露出几分好奇与欣喜,连带着那冷白的肌肤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染上了一层暖意。
“可是那只毛色像四片眉毛的小狗?青梧之前远远见过一次,很是可爱。”他竟不自觉地向我靠近了半步,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期待,“阿凌可要带青梧去好好瞧瞧它?”
看着他这副模样,我心底的柔软被彻底触动。我笑着说:“走,它长大了,可帅一只。”
我们并肩朝着母亲养狗的小院走去,他的步伐都变得轻快了许多,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,那冷白如玉的肌肤在阳光照耀下,仿佛都变得通透起来。
“能得阿凌夸赞,那小四眉想必是极俊的。”他心情很好,连带着额间那点红钿都跟着轻轻颤动,平添了几分灵动。他笑着,眼里的光彩几乎要溢出来,“青梧许久未曾亲近过这般可爱的生灵了,在教坊司……”他的声音在这里微微一顿,那双亮起来的眸子瞬间黯淡了下去。我心头一紧,正想着该如何岔开话题,他却已经自己收住了话头,重新抬眸看向我,漾起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。
“不说那些了,快些去看看小四眉吧。”
我很感谢他此刻的体贴与懂事,若真让他说下去,勾起那些不堪的回忆,只怕我又得费上一番心思去哄他了。
我们很快便到了母亲的小院。院门一开,一只通体乌黑、双爪金黄,双眼上方长着两撮对称黄毛的小狗便欢快地摇着尾巴跑了过来。那四撮黄毛,看起来真像长了四条眉毛,怪不得叫“小四眉”。
谢青梧的眼睛顿时亮得惊人,他几乎是立刻就蹲下了身,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仿佛怕惊扰了这小小的生灵。
“好可爱的小家伙!”
那小狗似乎也极喜欢他,只是在他手边嗅了嗅,便亲昵地摇着尾巴,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。他被逗得轻笑出声,阳光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,将他眉眼间的清冷都融化成了此刻的温柔。
“阿凌,它真的好亲人。”他仰起脸看我,眼中是纯粹的快乐。
“我听娘喊它苏苏,你唤一声试试,看它应不应你。”
他闻言,眼眸弯弯,如一泓春水。他伸出修长的手指,轻柔地抚摸着小狗乌黑油亮的脑袋,声音也放得极轻,像三月的春风般和煦:“苏苏~”
那被唤作“苏苏”的小狗立刻更欢快地摇起了尾巴,还用小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。他惊喜地抬眸看我,那张冷白的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,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。
“阿凌,它真的听得懂!”
风吹过,阳光穿透他身着的薄纱绸衣,在他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。这一刻,他不再是教坊司里那个背负着血海深仇、被迫折断傲骨的折玉公子,他只是一个无忧无虑、喜爱小动物的少年。
“青梧可以抱抱它吗?”他问,眼里满是期盼。
“抱,小心点。”
得到我的允许,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。他轻缓而坚定地将苏苏抱进了怀中,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捧着一件世间最珍贵的宝物。他将脸颊轻轻贴在苏苏毛茸茸的头顶,嘴角噙着温柔至极的笑意,低声呢喃:“苏苏,你好呀。”
那冷白的肌肤与小狗乌黑的毛发形成鲜明的对比,画面美好得不似人间。他抬起头望向我,眼中满是欢喜与感激,声音清澈如山间清泉:“阿凌,谢谢你带青梧来看它,青梧……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。”
微风拂过,红纱轻扬,却再也掩不住他此刻眼中的明媚光芒。
就在这时,怀里的小家伙调皮地伸出舌头,在他挺翘的鼻尖上飞快地舔了一下。他猝不及防,先是微微一愣,随即,一串清朗悦耳的笑声便从他唇边溢了出来。那笑声干净纯粹,不带一丝阴霾,仿佛能涤荡世间一切尘埃。一抹淡淡的红晕浮上他冷白的脸颊,让他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。
“苏苏好调皮!”他笑着,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小狗湿漉漉的鼻子,眼中满是宠溺。他又抬眸看向我,笑意盈盈,眼波流转间,潋滟生辉,“阿凌,你瞧它,真是个小机灵鬼。”
他抱着小狗站起身,微风吹得他身上的青衣与长发一同在空中飘舞,整个人如同一幅被赋予了生命的绝美画卷。他眼中闪烁着从未有过的、纯粹的少年光彩,满怀期待地问我:“青梧可以经常来看苏苏吗?”
我看着他脸上那久违的、不设防的笑容,正要点头,一个熟悉的声音却从院门口传了过来。
“苏苏,又在缠着谁呢?”
是母亲。
话音刚落,原本赖在谢青梧怀里撒娇的小家伙立刻像是听到了号令,猛地挣脱了他的怀抱,欢快地朝着门口跑去。
那突如其来的空落,让谢青梧抱着的手臂僵在了半空中。他脸上的笑容,如同被风吹散的烟云,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。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,那抹因喜悦而浮现的红晕也悄然褪去,只剩下惯常的、冷玉般的苍白。不过一息之间,那个鲜活明亮的少年消失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那个我们都熟悉的、恭谨谦卑、随时准备垂首听训的谢青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