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抱着小狗,脸上是纯粹的喜悦。这难得的轻松时刻,却被一个人的到来打断了。母亲从外面进来,苏苏立刻挣脱他的怀抱,像一团滚动的毛球,欢快地跑到娘脚边绕着圈圈。
“嗯,娘不会介意的。”我刚刚安抚他的话音还未散尽,现实便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。他脸上那抹因与小狗嬉戏而染上的、孩童般的纯粹笑意,如同被微风拂过的水面,瞬间收敛了所有涟漪,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。
方才还抱着苏苏笑得眉眼弯弯的人,此刻却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,动作僵硬地站直了身体。阳光透过庭院里那棵老槐树的枝叶,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,那身嫁衣般的红衣,在光影中明暗交错,衬得他那张本就雌雄莫辨的脸愈发清冷,额间那点朱红花钿,也仿佛凝固成了一滴血泪。
“见过夫人。”他上前一步,恭敬地躬身行礼,声音清润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他垂下眼眸,宽大的袖袍遮住了他微微蜷缩的手指,每一个动作都无可挑剔,是刻在骨子里的世家教养,即便身陷泥沼,也未曾磨灭半分。可这过分的端方,在此刻却显得格外疏离。
他解释道:“方才阿凌带青梧来看苏苏,它真是活泼可爱,青梧一时没抱稳,让它跑了。”
我看着他这副模样,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。他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兽,稍有风吹草动,便立刻竖起全身的防备,将自己柔软的腹部紧紧藏起。
母亲显然也看出了他的拘谨。她弯腰抱起在她脚边撒欢的苏苏,缓步走到他面前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,那笑容和我记忆中每一个温暖的午后都一模一样。“喜欢以后多来坐坐,一家人不要那么生分嘛。”
说着,母亲竟抱着小狗,拿苏苏毛茸茸的小脑袋,像哄孩子似的,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臂。
我看到谢青梧的身体在那一瞬间下意识地绷紧了,肩膀的线条都僵硬了起来。但那份僵硬只持续了短短一瞬,便又在他刻意的控制下松弛下来。他任由那温热柔软的触感停留在自己臂上,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容,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。
“多谢夫人关怀,青梧以后定会常来请安。”他应道,随即抬眸飞快地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里闪过一丝短暂的依赖,像是在寻求我的确认。而后,他又将目光转向母亲,声音清澈如山间清泉,“能与阿凌和夫人这般相处,青梧……很是欢喜,只是怕自己笨手笨脚,扰了夫人清净。”
他说话时,一阵风拂过,头上的红纱被轻轻吹起,拂过他如玉的侧脸,更衬得他整个人俊美中透着一股令人心折的娇弱。
“要成婚了,还害羞呢。”母亲抚摸着苏苏的背毛,含笑看着我们,语气里满是长辈对晚辈的慈爱与调侃,“凌儿啊,东西可开始置办了?缺什么只管去办,有不会的也来问我。”
母亲的话像一粒投入湖心的石子,在谢青梧脸上激起了一圈明显的红晕。那绯色从他耳根蔓延开来,一直烧到脸颊,像是天边最绚烂的晚霞,让他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。他微微低下头,唇角噙着一抹浅笑,轻声说:“让夫人挂心了,阿凌与我已商议过些,只是…….”
他顿了顿,抬起眼眸望向我,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带着询问与全然的依赖:“许多细节还需与阿凌细细斟酌,青梧初来乍到,许多规矩还不太懂,全仰仗阿凌和夫人指点。”
他双手交叠于身前,姿态谦卑而恭顺。阳光落在他红衣的刺绣上,那些金线闪烁着细碎的光芒,让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温润的光晕里,美得像一尊易碎的玉雕。
然而,母亲脸上的笑容却在此时微微收敛了些,她板起了脸,目光落在谢青梧身上,语气也严肃了几分:“你喊我什么?”
那句“你喊我什么”像一道惊雷,在谢青梧的脑海中炸开。他心中猛地一紧,方才因那片刻温情而稍稍放松的神经瞬间绷到了极致。他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自己错在了哪里,一股懊恼与惶恐交织的情绪涌上心头。
他怎么忘了?陈凌之前分明提点过他,既已定下名分,便该改口。可是在这位真正的一家之主面前,他潜意识里依旧将自己摆在那个卑微的外人位置上。“夫人”这个称呼,是他给自己划下的一道安全界线,一道提醒自己不可逾越的鸿沟。
他怕,怕自己一旦真的将“母亲”二字宣之于口,便会沉溺于这份不该属于他的温暖。而梦,终有醒来的一天。他早已承受不起再一次从云端坠落的痛楚。
可此刻,陈母严肃的目光像两把无形的利剑,刺破了他所有的伪装和退路。他暗自责怪着自己的疏忽,膝盖一软,便要屈膝跪下行礼。冷白的肌肤上迅速浮现出一抹跪下行礼。冷白的肌肤上迅速浮现出一抹羞赧的红晕,那是窘迫,也是恐惧。
“瞧青梧这记性,该喊母亲才是。”他垂下眼帘,声音轻柔而恭顺,将所有的慌乱都压在了这几个字底下,“母亲莫要怪罪,青梧日后定会牢记。”
他行礼的动作流畅而标准,红纱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,光影之下,更衬得他身形单薄,有种令人心碎的娇弱可怜。他知道,在这样的高门大户里,犯错便意味着惩罚。他已经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,只求不要因此惹怒了她们,不要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安稳。
我看着他那副惶恐至极、仿佛天都要塌下来的模样,终于忍不住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这声笑打破了庭院里凝滞的空气,也让谢青梧微微一怔,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向我。
我走到母亲身边,故意挽住她的胳膊,对着她撒娇告状:“娘,您该替我说说他!他老是这样摆不正自己的位置,女儿天天和他说,说得都头疼了。”
说着,我还煞有介事地扶住额头,做出一副苦恼不堪的表情。
谢青梧先是飞快地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,但当他看到我眼底促狭的笑意时,冰雪聪明的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。他眼中的慌乱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,有无奈,有纵容,还有一丝.……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安心。
他竟真的顺着我的话演了下去。
只见他转向母亲,方才还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,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撒娇般的委屈:“是青梧不好,惹阿凌头疼了。”
他甚至还做出一副怯生生的样子,眼睫微垂,像一只被主人训斥后不知所措的小鹿,声音也低了下去:“母亲可要为阿凌做主,好好教教青梧,不然……”他微微一顿,眼尾竟真的泛起了一抹水光潋滟的红,“不然阿凌哪天嫌弃青梧了,青梧可怎么办才好。”
这番模样,这番话语,别说是母亲,连我都看得一愣。他竟能如此自然地将这番姿态做出来,那份恰到好处的委屈和可怜,简直浑然天成,让人根本生不出一丝责备的心思。
母亲显然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逗乐了,板着的脸再也维持不住,嘴角扬起一个无奈又好笑的弧度。“好了,你们两个鬼灵精。”
谢青梧见母亲没有真的生气,像是暗自松了口气,唇角也不自觉地挂上了一抹清浅的笑意。但那笑意只停留了一瞬,他又怕母亲觉得自己太过轻浮,忙又收敛起来,只剩一双眼波流转间,透着几分压不住的灵动。
“青梧不过是想让阿凌开心些。”他低下头,指尖轻轻抚过衣袖上精致的刺绣,阳光落在他身上,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,那冷白的肌肤在红衣的映衬下,愈发显得细腻如上好的羊脂玉。“若母亲觉得不妥,青梧以后便不敢了。”
他这话说得恭顺,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俏皮,说完还偷偷抬眼瞥了我一下。
“娘你看,他又来了!”我立刻抓住机会,向母亲告状。
母亲闻言,果然又拉下了脸,故作生气地教训他。这回,谢青梧是真的有些慌了,立刻敛起所有笑容,恭敬地低头垂手,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学童。
“青梧知错了。”他的声音轻得像雨丝落在青苔上,带着几分真实的惶恐,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,“往后定当谨言慎行,不敢再惹母亲和阿凌不悦。”
他冷白的皮肤上又浮现出那抹淡淡的红晕,不知是因为羞涩还是紧张。红衣下的身形微微紧绷,却依然保持着优雅的姿态。“还望母亲责罚。”
我看着他这副憨直的样子,实在是哭笑不得。他就像一个努力想要读懂规则,却总是会错意的孩子,让人又气又爱。
“你个憨憨,娘逗你玩呢!”我忍不住开口点破。
谢青梧闻言,先是一愣,随后缓缓抬起头,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母亲,又看了看我,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不确定。在确认我们脸上确实都带着笑意,并无半分怒气之后,他才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,轻轻舒了口气。
一抹羞涩而讨好的笑容重新浮现在他脸上。“青梧一时没反应过来,让母亲和阿凌见笑了。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绞着自己那身红衣的衣角,那小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个不知所措的少年,眼尾那抹淡淡的绯色,如同一朵含羞待放的花。“青梧性子笨拙,还望母亲和阿凌日后多担待。”
母亲看着他,脸上的笑意淡了些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探究。她忽然开口问道:“我问你,你之前在谢家管家的时候,那个劲儿呢?哪儿去了?”
这个问题,像一把钥匙,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尘封的过往。谢青梧微微一怔,垂下了眼眸,唇角勾起一抹无法言说的苦笑。“之前……谢家尚在,青梧身为公子,管家之事,自有分寸。”
他抬眸望向远方,庭院里的光影在他眼中明明灭灭,眼神变得有些迷离,仿佛穿透了时空,看到了那些早已化为灰烬的荣光。片刻后,他收回目光,重新落在我身上,眼神里带着几分深刻的无奈:“可如今青梧身份不同。在陈府,青梧生怕行差踏错,惹得母亲和阿凌不快,一时之间,竟有些不知所措了。”
阳光下,他那张脸显得愈发苍白。身上那袭如火的红衣,本该是喜庆热烈的,此刻却反衬出他无尽的落寞与孤寂。
“哟……我们欺负你啦?”我故意挑眉,用轻松的语气打破这沉重的氛围。
母亲却沉默了许久,她看着谢青梧,目光复杂,有心疼,有惋惜,最终,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恨铁不成钢的一声叹息,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:“怂。”
这个字很轻,却像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了谢青梧的心上。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,随即深深地低下了头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,遮住了他所有的神色。
庭院里一时寂静无声,只听得见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。
就在我以为他会因此而更加退缩时,他却缓缓抬起了头。那双清澈的眼眸里,竟然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,一种混杂着自嘲与释然的笑意。
“母亲说得是,青梧如今……....确实有些怂。”他轻声说道,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吹散。
他没有辩解,没有掩饰,只是坦然地承认了。
“但青梧只是怕,”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我和母亲,最终落定在庭院中那一片安宁的暖阳上,“怕失去眼前这来之不易的安稳,怕再惹出什么事端,连累了阿凌和母亲。”
风吹动他身上的红衣,衣袂飘飘,衬得他整个人愈发单薄脆弱。可他额间那点红钿,却像一滴凝固的血,在苍白的肤色上,显得如此鲜艳而刺目,透着一股不屈的倔强。
“你这孩子……哎……真不知道怎么说你!”母亲被他这番话堵得心口发闷,气得咬牙,目光竟落在了廊下丫鬟们用来量裁衣物的戒尺上,作势就要拿起来打他。
我见情况不对,赶紧上前一步,拉住了他的手腕。他的手很凉,被我握住时下意识地一紧,但很快就放松下来。
“你不要那么畏畏缩缩的,”我看着他的眼睛,认真地说道,“娘不喜欢,我也不喜欢。大大方方的,多好。”
他抬眸望向我,眼中闪过依赖的光芒,又转头看向气呼呼的母亲,深吸了一口气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。“青梧记住了,多谢阿凌和母亲教诲。”
他努力地挺直了脊背,那红衣下的身形虽然依旧瘦弱,却奇迹般地多了几分往昔世家公子的端方气度。“是青梧一时没转过弯来,往后定会大大方方,不再让母亲失望。”
他眼尾的绯色尚未完全褪下,唇边却已经扬起了一抹真诚而清浅的浅笑。
然而,母亲还是走过去,拿起了那把尺子。她走到他面前,二话不说,对着他伸出的手,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。
“啪”的一声,清脆,却不响亮。
谢青梧吃了这一记,却不闪不躲,只从喉咙里溢出一声极轻的闷哼。他抬起头,望向母亲,眼尾已然泛红,湿漉漉的,却噙着一抹温顺的笑意。
“青梧知道母亲是为我好,”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挨了打之后的沙哑,却异常坚定,“这一记,青梧受着,日后定不敢再犯。”
他低下头,轻轻抚摸着被打的手背。那冷白的皮肤上,迅速浮现出一道淡淡的红痕,与他身上的红衣交相辉映,竟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楚楚可怜。
“还望母亲消消气,莫要为青梧气坏了身子。”
母亲看着他手背上的红痕,终是叹了口气,将尺子放回了原处。“下次再别这样了,没什么好怕的。”她的语气软了下来,带着一丝疲惫。
然后,她转向我:“回去吧,府里回事的管事们该来了。”
“是。”谢青梧恭敬地向我和母亲福了福身,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清明。他转身离去,步伐起初还有些拘谨,但走了几步之后,便渐渐变得舒展自然。那身耀眼的红衣在午后的阳光下飘动,如同一朵在风中摇曳的虞美人,热烈而顽强。
走到庭院门口时,他忽然停下脚步,回过头望向我,阳光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轮廓,那双丹凤眼中盛满了清澈的光。
“阿凌,”他喊我,唇边带着一抹从未有过的、轻松而真切的笑意,“那青梧先回去等你。”
我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,那道红痕,与其说是惩罚,不如说是一个烙印,一个将他正式纳入陈家羽翼之下的烙印。我叫住他:“等等。”
他疑惑地回头。
我朝他走去,微微一笑:“回去做什么?跟我一起去,府里要理事了。”
他会如何反应?他又是否真的明白,这“理事”,理的究竟是谁的事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