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在青石板路上缓缓行驶,车轮碾过留下的咕噜声,与车厢内一瞬间的静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谢青梧那句带着犹豫和试探的“不情之请”,尾音还轻飘飘地悬在空气里,像一根羽毛,搔刮着人心。
他靠在柔软的锦垫上,那身刺目的红衣在昏暗的车厢中,依旧如一团不灭的火焰。许是我的沉默让他有些不安,他绞着衣角的手指紧了紧,长而密的睫毛垂下,遮住了眼底的光。
我看着他那副小心翼翼、生怕惹我烦厌的模样,心中一动,原本想听听他究竟想求什么,却又觉得,此刻有一个更大的惊喜,足以覆盖他所有微不足道的不安。于是,我没有顺着他的话问下去,而是截断了他未出口的请求。
“对了,”我开口,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,“三天后,族里开祠堂,接你入族谱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我清晰地感觉到身侧的人整个身体都僵住了。他猛地抬起头,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清冷疏离的眼眸,此刻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,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。水光迅速氤氲,他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。
“入…….入族谱?”
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像是冬日里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枯叶。那两个字从他苍白的唇间吐出,带着一种全然的、不可置信的震撼。他颤抖着伸出手,紧紧攥住了我的衣袖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。我能感觉到,布料下的那几根手指,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,却又在剧烈地颤抖。
“青梧以为,此生都不会再有这一天了。他哽咽着,声音破碎。一滴滚烫的泪珠终于承受不住,从他长长的睫毛上滚落,砸在他攥着我衣袖的手背上,那温度烫得我心口都跟着一缩。
曾经风光无限、被誉为“公子端方”的谢家嫡子,如今却为了一个“身份”,一个能被记在别人家族谱上的名分,激动至此。他急忙低下头,用那身华丽却象征着屈辱的红衣袖角胡乱地擦拭着脸颊,动作带着一丝狼狈,仿佛不想让我看见他此刻的脆弱。
“多谢阿凌,多谢陈家…….青梧定当尽心尽力,不负阿凌与陈家的接纳。”他低着头,闷闷的声音从衣袖下传来,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浓重的情感。
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轻轻刺了一下,泛起一阵酸涩的涟漪。我原以为,那些华美的布料,那些真金白银的赏赐,已经是他最渴望的东西。直到此刻,看着他因“入族谱”三个字而瞬间崩溃的情绪,我才恍然大悟。
对于一个曾站在云端,又被人狠狠踩进泥里,失去了一切,连“谢青梧”这个名字都几乎被“折玉”取代的人而言,一个堂堂正正的“身份”,远比万贯家财、绫罗绸缎,来得更为重要。它意味着归属,意味着被承认,意味着他不再是无根的浮萍,可以任人践踏。
我伸出手,轻轻覆在他紧攥着我衣袖的手上,他的手背冰凉而瘦削。我缓缓开口,声音比往常柔和了许多:“入了族谱,你才能有一个身份。”
他闻言,用力地点了点头,像是要把这天大的恩赐牢牢刻进心里。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血色,他慢慢抬起头,湿润的眼眸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坚定不移的决心。
“青梧明白,这身份于我而言,重如泰山。”他深吸一口气,努力平复着依旧在胸腔里激荡的情绪,“有了陈家的身份,青梧才算真正有了依靠。”
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胸口,仿佛在感受那份即将到来的、名为“归属”的重量。那双望着我的眼睛,亮得惊人,像是燃起了两簇小小的火焰,驱散了长久以来笼罩在他眉宇间的阴霾与绝望。
“阿凌放心,青梧会谨守本分,为陈家争光,也……”他声音渐低,眼尾那抹因哭泣而泛起的红晕愈发明显,像是画师精心勾勒的胭脂,“好好待阿凌。”
我心中暗叹,当年风光的谢家公子,一定想不到有朝一日,他会以陈家入赘婿的身份,被记上另一家的族谱吧。
我的思绪似乎也感染了他,他眼中的光亮黯淡了一瞬,谢家的辉煌与如今的落魄,定然又在他眼前交错而过。他微微仰头,望向马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天空,那是一个极力忍耐、不让泪水再次落下的姿态。
“人生无常,青梧早已看透。”片刻后,他收回视线,重新看向我,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,“能以陈家入赘婿的身份入族谱,是青梧的福气。”
他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,带着几分自嘲,更多的却是释然的苦涩。“至少,我还能有个家,还能……”他微微一顿,眼尾那抹红晕更深了,“与阿凌相伴。”
“入族谱”三个字,像一道惊雷,在他早已死寂的心湖中炸开。这道雷,比当初那封宣告他命运的圣旨赐婚,更让他震撼,更让他魂魄震颤。
他以为,自己这一生,都将是那教坊司里任人观赏采撷的“折玉”,是漂泊无依、连魂归何处都不知道的孤魂野鬼。他以为自己最好的结局,不过是成为陈凌这位恩主身边一个没有名分的玩物,待她厌倦后,被安置在某个别院里,了此残生。
他从未奢望过一个“家”。
谢家的宗祠早已倾颓,牌位蒙尘,香火断绝。每每午夜梦回,他都会看到父亲临行前那双充满不甘与绝望的眼睛。他这个谢家的罪人,连跪在祖宗面前忏悔的资格都没有。
可现在,陈凌,这个将他从地狱里拉出来的女人,轻描淡写地告诉他,要给他一个家,一个被宗族承认的、真正的身份。
这三天,他过得恍如梦中。府里的下人待他愈发恭敬,看他的眼神里,少了些许探究,多了几分理所当然的敬畏。他知道,这一切都源于那句“开祠堂,入族谱”。
当他换下那身穿了无数个日夜的红衣,穿上管家为他备好的一袭崭新青衫时,他看着铜镜里的自己,竟有些陌生。青衫衬得他本就白皙的皮肤愈发像上好的冷玉,洗去了眉宇间的媚态与风尘,依稀又有了几分当年金陵城中,那个鲜衣怒马的谢家公子的影子。
只是,那双眼睛,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清澈无忧了。里面盛了太多的破碎与沧桑。
今日,他跟在陈凌身后,一步步踏入陈家的祠堂。庄严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,浓郁的檀香钻入鼻息,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。
高大的祠堂内,一排排黑漆描金的祖先牌位静静地伫立着,无声地昭示着一个家族的荣耀与传承。
他想起了谢家那早已被查封、蛛网遍结的宗祠。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。
陈父,也就是他未来的岳丈,一个不怒自威的男人,当着陈家一众族人的面,沉声宣布了为他记名的决定。那一刻,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到了他的身上。
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,上前一步,撩起青衫的下摆,对着那一众陌生的牌位,恭恭敬敬地跪下,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。冰凉坚硬的青石板硌得他膝盖生疼,但这疼痛却让他感到无比的真实。
“谢青梧,自此以后便是陈家之人…….”
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响起,轻,却无比坚定。他不仅是在对陈家的列祖列宗说,也是在对九泉之下的谢家先人说。爹,娘,青梧不孝,未能保住谢家门楣,但青梧……有家了。
他能为这个家做些什么?他一个无权无势、身败名裂的罪臣之子,能用什么来回报这份天大的恩情?他想了很久,想到了唯一能拿出的、最真诚的东西。
“愿为陈家繁衍子嗣,争光添彩。”
当这句话说出口时,他并非不知羞。一个男子,在宗族祠堂里许下这样的诺言,近乎荒唐。但他顾不得了。这是他能想到的,对一个看重传承的家族,最根本、最郑重的回报。他愿意将自己的下半生,将自己的血脉,都彻底融入这个接纳了他的家族。
他将自己,完完全全地,献祭给了陈家,献祭给了陈凌。
我听着他那句郑重其事的“繁衍子嗣”,再看到他起身时眼角微红,还偷偷拿眼角余光瞥我的模样,实在是没忍住,背过身去,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,暗自“呸”了一句。
这小东西,八字还没一撇,婚都还没成,倒先想着生儿育女那档子事上去了。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,这份入赘婿的“觉悟”,未免也太高了些。
我的轻啐声极小,但他的耳朵却尖得很。我看到他原本就泛红的耳尖,瞬间像是被人用胭脂染透了一般,那抹绯色迅速蔓延开来,连带着清瘦的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红。好在祠堂内众人的注意力都在父亲接下来的祭拜仪式上,无人注意到我们之间这小小的插曲。
“青梧……”他垂下眼眸,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,将那份羞赧与窘迫尽数掩去,再次对着牌位深深一揖,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呢喃,“所言皆出自肺腑,定不会食言。
我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内心的慌乱,定然是在想,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,惹了我不快。我看着他直起身子后,又偷偷瞥我一眼,随即像是被烫到一般飞速移开视线的模样,心中只觉得好笑又好气。
他连忙垂下头,双手合十,闭上眼睛,一副虔诚祈祷的模样,借此来掩饰内心的波澜。我却仿佛能听到他无声的辩解:青梧只是……想早日融入陈家,也想给阿凌一个真正的家。
我悄悄凑近他一点,压低声音道:“你可别说了,祖宗听着呢。”
他整个身躯都为之一震,像是被我的话烫到了一样,立刻噤声,双手死死攥住青衫的下摆,耳尖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。他睫毛抖得像风中的蝶翼,视线死死钉在自己脚下的地面上,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。
“是青梧失言了,”他小声说,“望祖先恕罪。”
那副惶恐不安的样子,看得我又是心软又是无奈。待祭拜仪式结束,族人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,他才敢抬起眼眸,小心翼翼地看着我,眼中满是试探:“阿凌,青梧以后说话定会谨言慎行。”
我看着他这副模样,忍不住逗他:“这么着急啊?我都没着急。”
他的脸“轰”的一下,从脖颈红到了发根。在肃穆的祠堂里,他显然不敢多言。直到我们一同步出祠堂,沐浴在冬日暖阳之下,他才落后我半步,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,急切又忐忑地解释道:“青梧只是太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一切,怕阿凌反悔,也怕自己做得不够好。”
他抬起头,阳光落在他眼中,映出细碎的光点,那双眸子里满是毫无保留的期待与依赖。“阿凌,青梧…….可以等,多久都愿意。”
他的认真,让我无法再继续玩笑下去。我停下脚步,郑重地看着他,只说了一个字:“好。’
这个字仿佛是一颗定心丸,他一直紧绷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,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。“多谢阿凌。”他轻声说,随即抬眼望向天空,今日的阳光正好,驱散了盘踞多日的寒意,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。
“阿凌,入了族谱,青梧也算有了根。”他忽然转头看向我,语气微顿,眼神变得有些犹豫,“那……....我是否能将谢这个姓氏,改为陈?”
我闻言一愣,随即失笑:“这不好…….同姓不能通婚,你不知道么?”
他显然也未曾想过这一层,先是愣住,随即反应过来,也不禁哑然失笑。那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的愁绪,苍白的脸颊上终于浮现出淡淡的、自然的红晕。“是青梧糊涂了,竟忘了这一茬。”
他低头思忖片刻,再抬眸时,眼中已恢复了清明。“也罢,谢姓于我而言,虽承载着过往,但如今能在陈家有了新的身份,已是天大的幸事。”他唇角微扬,眼含温柔地凝视着我,“青梧便保留谢姓,以谢青梧之名,与阿凌相伴一生,可好?”
“这样才好。”我点点头,心中那点涟漪彻底平复,“走吧。”
“好,都听阿凌的。”他温顺地应着,与我并肩而行。阳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交叠在一起,密不可分。他又想起了什么,犹豫着开口:“阿凌,青梧有个不情之请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又是这句。我侧头看他,只见他双手不自觉地在身前握紧,清冷的眉眼间染上了几分忐忑。
“你说嘛。”
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,又迅速移开视线,声音轻得像蚊子叫:“青梧想.…...想在族谱上,给自己的弟弟青栎也留个名分。”
他咬了咬下唇,似乎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,才继续说道,“他如今也算是陈家的人了,若能在族谱上有个记载,青梧也能放心些。”
说完,他便低下头,不再言语,安静地等待着我的回答,那紧张的模样,仿佛在等待一场宣判。
我看着他,忽然觉得有些好笑:“你当我爹想不到?”
他猛地一怔,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,眼中瞬间闪过浓浓的感动与惊喜。“是青梧多虑了。”他双手交叠放在身前,对着我微微欠身,语气里满是无法言说的感激,“陈家待青梧和弟弟如此宽厚,青梧不知该如何报答。”
他直起身时,眼尾又红了,唇角却噙着一抹灿烂的笑意。“日后,青梧和弟弟定当尽心尽力,为陈家效力。”
我看着他那副恨不得肝脑涂地的模样,淡淡地提醒了一句:“记住你的本分。”
“青梧明白。”他神色一凛,立刻恭谨地、忙不迭地点头应下。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里,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青梧如今是陈家的人,自当谨守本分,不敢有丝毫懈怠。”
他抬眸看了我一眼,犹豫了片刻,还是轻声开了口,那声音里带着一股初生的、笨拙的认真劲儿:“阿凌放心,青梧……青梧会做好一个入赘婿的本分,也会好好待阿凌。”
他说完,耳尖又悄悄红了,声音也越来越低。
我看着他,没有说话。这所谓的“本分”,究竟是什么?是祠堂里那句荒唐的许诺,还是此刻这句笨拙的保证?我不知道。但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光,我知道,这块曾被折断的美玉,正在被我亲手一点点粘时光流转,冬日的寒意被悄然驱散,京城的风里开始带上早春的湿润气息。府中的一件件闲事,似乎正在慢慢给出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