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夫郎……”
最后两个字,我刻意放缓了语速,像一颗石子投入他心湖的中央。他果然浑身一震,那双总是蒙着水雾的眸子倏然睁大,难以置信地望着我。怀中那柄象征着皇权庇佑的紫金玉如意,此刻仿佛有了千斤重,压得他指节泛白。
他眼眶微微泛红,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,小心翼翼地将玉如意捧在怀中,仿佛那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。
“青梧明白,阿凌是在安慰青梧。”他深吸一口气,像是要将所有的惶恐与不安都压下去,再抬眸时,眼中已满是前所未有的坚定,“既如此,青梧便不再妄自菲薄,定当精心筹备,不辜负阿凌的心意,也不辜负皇上的赐婚。”
微风从敞开的窗棂拂入,轻轻吹动他额前的一缕碎发。那点殷红的花钿,与怀中玉如意上镶嵌的紫金流光交相辉映,一瞬间,他整个人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光彩,驱散了久积的阴霾,竟有了几分昔日谢家公子的风华绝代。
“只是……”他话锋一转,那刚刚凝聚起来的气势又弱了下去,声音也变得细微,“青梧还有一事相求。”
他又恢复了那副小心翼翼、如履薄冰的模样,看得我有些不耐。我端起茶盏,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:“不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吐……”
我故意拖长了尾音,带上几分嗔怪的意味。他身躯一颤,像是被惊到的小兽,赶忙收敛了那副谨慎的神态,微微福身,姿态恭顺得令人心疼。“是青梧过于谨慎了,惹阿凌不悦。”他深吸一口气,再开口时,语速明显快了些,却依旧保持着那股温润的语调,“青梧想求阿凌,届时能否让青栎弟陪我一同筹备?他虽年幼,却也懂事,我想让他也参与到这等喜事中来,沾沾喜气。”
我当是什么大事。让他弟弟参与进来,本就是应有之义。“没什么不可以的。”我答得干脆。
他眼眸瞬间亮若星辰,那光芒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。一张雌雄莫辨的俊美面容上,绽放出久违的、不带任何杂质的笑容,宛如冰雪初融,春回大地。“多谢阿凌!”那语气中的雀跃,是他从未在我面前展露过的鲜活与生动。
可那笑容只持续了短短一瞬,便又微敛。他似乎想起了什么,双手不自觉地摩挲着怀里的玉如意,眼尾悄然染上了一抹动人的绯色。“青梧还有个不情之请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我放下茶盏,好整以暇地看着他:“方才跟你怎么说的?
我的话音刚落,他立刻挺直了脊背,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勇气,不再犹豫。“青梧想亲自去挑选喜服布料,”他那身嫁衣般的红衣,衬得冷白皮愈发昳丽,深吸一口气后,他终于鼓起勇气抬眸直视我,“不知阿凌可否拨冗,与我同去?”
他的眼神里,有试探,有渴望,更有害怕被拒绝的脆弱。这桩婚事,从头到尾都是我一手安排,他一直是被动接受的那一方。此刻,他终于想要主动抓住些什么,哪怕只是挑选布料这样的小事。
“走吧,现在就去。”我站起身,没有丝毫犹豫。
他脸上的惊喜之色几乎要满溢出来,唇角不受控制地高高扬起,形成一个灿烂的弧度。“阿凌此刻便有空么?那…..那青梧这就命人备车。”他欢喜得有些手足无措,转身欲走,又猛地回头望向我,眼中满是期待的光,“不知阿凌可有特别心仪的布料花色?青梧也好提前留意。”
微风再次拂过,吹得他宽大的红衣衣袖轻轻飘动,整个人如同一朵在风中摇曳生姿的红莲,美得惊心动魄。
“去了一起挑吧。”我淡淡道,率先向外走去。
“好,一切全凭阿凌做主。”他温顺地应了,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。上了马车,车厢内布置得颇为精致,铺着厚厚的软垫。他坐下时,那一身红衣自然地在暗色锦垫上铺展开来,衬得他身形更加纤弱。
马车缓缓启动,车轮碾过青石板路,发出规律的辚辚声。
他似乎有些紧张,忍不住透过车窗的纱帘望向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,又很快回过头来看向我,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片刻,又飞快垂下。“青梧从未与旁人一同挑选过如此重要的东西,”他的声音很轻,像羽毛拂过心尖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,“有阿凌在,青梧便安心了。”
我看着他微红的眼尾,心中一动,开口问道:“你喜欢什么布料?天丝?浮光锦?蜀锦?燕羽筋?孔雀翎?石榴绫?还是鲛绡罗?”
我一连串报出京城最名贵的几种料子,他听得眼睛亮晶晶的,像个初次见到满天繁星的孩子,却又有些不知所措。“这些布料都极美,青梧一时竞不知如何抉择。”
他手指轻轻绞着衣角,那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与局促。他沉思片刻,抬眸看我,眼中带着几分求知的光,“不过,青梧倒是听闻,浮光锦在阳光下会泛出粼粼波光,如流水般动人;而孔雀翎则色彩斑斓,艳丽夺目。”
他咬了咬下唇,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孩童般的纯真与贪心:“青梧有些贪心,既喜欢浮光锦的雅致,又喜欢孔雀翎的华丽,阿凌觉得呢?”
“那又不能织在一起,”我失笑,看着他苦恼的样子,觉得有些可爱,“不过倒是能给你做件孔雀翎的裙子,配上浮光锦的外衫。”
“阿凌的主意真好!”他想象着那样的搭配,眼睛瞬间亮得惊人,苍白的脸颊也泛起健康的红晕。他双手不自觉地交叠在胸前,语气中满是纯粹的憧憬,“孔雀翎的裙子艳丽夺目,配上浮光锦的外衫,既华丽又不失雅致。”
他抬眸看向我,眼中闪烁着湿润的、感动的光芒。“青梧从未想过,自己能穿上如此美丽的喜服。”话说到一半,他又犹豫起来,咬了咬下唇,声音低了下去,“只是……..这样的搭配,会不会过于奢华了?”
又是这副瞻前顾后的样子。我决定给他一剂猛药。“这是常服,”我轻描淡写地说道,“再给你做一套天丝缎的婚服,配上蜀锦鞋子。”
话音落下,车厢内一片寂静。他怔怔地看着我,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,水汽氤氲。他猛地用双手捂住嘴,似乎怕自己会克制不住地哽咽出声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压下喉头的酸涩,放下手,声音沙哑得厉害:“阿凌待我……青梧无以为报。”
他垂下眼帘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。无以为报?他想,他有什么可以回报她的呢?他如今所有的一切,身份、尊严、乃至未来,都是她给予的。他不过是她用来抵挡风雨的一枚棋子,一件华美的摆设。可她却愿意为这件摆设,费尽心思,一掷千金。
常服……孔雀翎配浮光锦,竟只是常服。而那只存在于书卷记载中的天丝缎,轻若无物,滑不留手,价比黄金,她竟要用来为他裁制婚服。
他不是在乞求赏赐,不是在等待主人的施舍。方才在马车里,她问他喜欢什么,听他讲述那些只在传闻中听过的布料,然后,她便云淡风轻地,将这一切都许给了他。
那一刻,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,仿佛整个人都漂浮在云端。他不是教坊司任人采撷的“折玉”,也不是陈府里那个身份尴尬的赘婿。他只是一个即将成婚的男子,在和自己未来的妻主,商议着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婚事,一同描绘着未来的图景。
这幸福来得太过突然,太过汹涌,几乎要将他溺毙。他深吸一口气,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绪,将那份几乎要溢出胸膛的喜悦与感动,悉数化作眼底温柔而坚定的光芒。他抬起头,目光落在她清冷的侧脸上,心中暗暗发誓,此生此世,定不负她。
我没有理会他的激动,只是继续道:“我要石榴绫的红裙子,还要一件燕羽筋的披风,搭一件鲛罗褂子。”
他闻言,立刻从自己的情绪中抽离出来,眼眸微亮,开始细细想象我描述的穿搭,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。“阿凌选的布料皆是顶好的,石榴绫的红鲜艳而不媚俗,燕羽筋的披风轻柔又保暖,鲛罗褂子则透着一股灵动的雅致。”他的语气里满是真诚的赞叹, 随即又带着一丝羞涩的试探,“与青梧的喜服相比,阿凌的这身装扮更加光彩夺目,届时.….我们站在一起,定是十分相配。”
“相配”二字,从他口中说出,别有一番滋味。我瞥了他一眼,但笑不语。
马车很快在京城最负盛名的“锦绣阁”前停下。我率先下车,他紧随其后。走进布庄,琳琅满目的华美布料瞬间映入眼帘,各色绸缎在光下流转着温润或璀璨的光泽。
“好啦,去挑吧,挑好了我送去京城的云绣坊去加工。”
“听闻云绣坊的绣娘皆是顶尖高手,”他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,在货架间细细打量,仿佛进入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,“能将布料化作栩栩如生的艺术品。”他的指尖最终停留在了一匹色彩斑斓的布料上,那布料上的花纹繁复精美,在光下变幻着蓝绿紫金的色泽,美不胜收。他轻抚着那匹孔雀翎布料,感受着那艳丽的色彩在指尖流转,回头看我,眼中满是询问与喜爱:“阿凌,你看这匹布的颜色,像不像孔雀开屏时那最绚丽的尾羽?就选它做我的裙子可好?”
“嗯,你要就拿,把那一匹都拿上。”我对着一旁的伙计吩咐道。
他有些惊讶于我的大方,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珍视的暖意涌上心头,忙命人将整匹孔雀翎布料取下。“多谢阿凌。”他道完谢,目光又落在旁边一匹泛着柔和水光的浅蓝色锦缎上,“这浮光锦的浅蓝色,与孔雀翎的艳丽相得益彰,做外衫再合适不过。”他看向我,眼中带着询问,“青梧的眼光,阿凌可还满意?”
我大方地笑了笑,没再让他费心,转身亲自取了一匹最顶级的纯白天丝缎,又挑了我自己要的那匹色泽如红宝石般的石榴绫,连同燕羽筋和鲛罗褂子,一并让伙计包好。我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递过去,连找零都未等,便直接吩咐店家,将这些布料,连同我早已画好的花样和款式,立刻送到云绣坊去加急定制。
谢青梧看着我干脆利落的行事风格,眼中不禁又多了几分倾慕。他默默跟在我身后,走出了布庄。
重新上了马车,他忍不住回头望向“锦绣阁”的方向,唇边还带着未散的笑意。“想到不久后就能穿上那些漂亮3的衣裳,青梧既期待又有些紧张。”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,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,像个等待礼物的孩子。
“对了阿凌,”他忽然想起什么,“不知那云绣坊几日能完工?”
“可能要两个月。”我靠在软垫上,随口答道。
“两个月时间,说长不长,说短也不短。”他微微颔首,也学着我的样子靠在车厢的软垫上,那一身红衣在昏暗的车厢中依然鲜艳夺目,衬得他肌肤胜雪,“青梧会耐心等候。”
他抬眸看向我,眼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,那光芒里,有感激,有依赖,还有一些我尚不能完全读懂的情愫。“这段时间,正好可以准备些其他事宜。”他手指轻轻绞着衣角,又开始犹豫起来,声音低了下去,“阿凌,青梧有个不情之请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又是“不情之请”。
我看着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,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。与其让他这样一点点地试探、请求,不如我一次性给他一个真正的、足以让他彻底安心的惊喜。
衣料已定,两个月后便能裁制成衣。看着他满是期待的侧脸,我心中一动,决定再给他一个更大的惊喜。三天之后,他将得到的,远不止是几件华服,而是一个真正的名分,一个能让他在这陈府、在这京城,都挺直腰杆的身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