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渐浓,月华如水,将我们并肩而行的身影在青石板路上拉得细长。晚风带着春夜独有的微凉,拂过庭院中的花草,送来一阵幽微的香气。我瞥了一眼身侧的谢青梧,他似乎比白日里更加沉默,那张在月色下显得愈发清冷的脸上,笼着一层淡淡的倦意。
“阿凌,今日奔波了一日,你也累了吧?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身子却下意识地向我靠近了些,仿佛想从我这里汲取一丝暖意。
行至庭院深处,他的目光被墙角一株盛放的迎春花吸引。那明黄的花朵在清冷的月光下,泛着几分孤寂的光辉。他停下脚步,轻声呢喃:“这迎春花在夜里倒也别有一番景致,只是……..”他话音渐低,尾音拖长,像一声叹息消散在风里。
“只是若何?你又伤春悲秋了。”我半是调侃地问道,心中却因他那压抑的伤感而泛起一丝涟漪。我总觉得,他那看似温顺的外表下,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苦海。
被我说中心事,他赧然一笑,目光重新落回那丛迎春花上,眼神飘忽,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致,望向了遥远的过去。“只是觉得这花虽美,却无人欣赏,恰似青梧从前在教坊司的日子……”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失言,话语戛然而止,惶恐地抬眸看我,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瞬间蓄满了不安,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。
“不过如今不同了,”他急急地补充道,试图掩饰方才的失态,“有阿凌相伴,青梧已十分知足。”
话音刚落,一阵强烈的倦意似乎终于击垮了他强撑的防线,他忍不住侧过头,用手掩住唇,发出了两声压抑的轻咳。那咳嗽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,像小锤子一般,轻轻敲在我的心上。
“许是今日在三妹那里染上了些寒气,不打紧的。”他放下手,对我勉强一笑,脸色却比方才更显苍白。
“快些回去吧,花儿比你耐寒。”我心中升起一丝烦躁,说不清是为他的不爱惜自己,还是为他那挥之不去的愁绪。我迈开步子,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催促。
他听了,果然乖乖点头,加快了脚步跟上我。“阿凌说得是。”
一踏入屋内,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,驱散了夜的寒意。他紧绷的身体似乎瞬间放松下来,却因这一松懈,又引来一连串更为剧烈的咳嗽。他走到桌边,给自己斟了杯尚有余温的茶,抿了一口,才稍稍平复下来。
烛火摇曳,在他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,却也让那份病态的苍白愈发明显。他看向我,轻声说:“阿凌,你也早些歇息吧,莫要因青梧累着了。”
看着他这副模样,我心里的那点烦躁早已被担忧取代。我走到床边,指了指里侧的位置,那里通常更暖和些。“你进去睡。”
他有些意外地抬起眼眸,烛光在他眼中跳跃,闪烁着感动的微光。他没有多问,只是轻声应道:“多谢阿凌。”
他褪去那身惹眼的红纱外衫,只着单薄的里衣,小心翼翼地躺在床的里侧。他侧过身来,面对着我,柔和的烛火在他冷白的肌肤上镀了一层暖光,衬得额间那点朱红花钿愈发妖冶。他似乎想说什么,嘴唇微动,却又犹豫了。
片刻后,他伸出手,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,声音低得如同梦呓:“阿凌……有你在,青梧夜里便觉得安心许多。”
话音未落,又一阵猛烈的咳嗽袭来。他慌忙用锦被捂住嘴,身体在被子下微微颤抖,似乎是怕那声音惊扰到我。我看着他,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“看吧,是不是冻着了?”
咳声渐缓,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往被子里缩了缩,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,鼻音浓重,像只受了伤又不敢声张的小动物。
“许是吧,”他小声说,“不过不打紧的,青梧身子没那么娇弱。”
他顿了顿,又悄悄往我这边挪了挪,像是在试探。见我没有反对,他便更大胆了些,小心翼翼地拉住我的衣角,用带着乞求的语气说:“阿凌,你离青梧近些可好?这样….青梧会暖和些。”
“行。”我应了一声,熄了灯,在他身边躺下。夜里,我能清晰地听到他压抑的咳声和略显急促的呼吸,他果然是病了。
一夜安眠。第二日,天光微亮我便醒了,特意吩咐厨房熬了一碗驱寒的红糖姜茶。我端着碗回到房里时,谢青梧也醒了。他正披着外衣坐起身,发丝有些凌乱地垂在肩头,带着几分初醒的慵懒。看到我手中的姜茶,他眼中一亮,暖意从眼底漾开:“阿凌,这是……给我的吗?”
他接过茶碗,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,“青梧确实有些怕冷,这姜茶来得正好。”他低头,轻轻吹了吹碗沿的热气,然后抿了一口。那辛辣而甘甜的味道瞬间在口中散开,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,他舒服地喟叹一声:“好暖,多谢阿凌费心了。”
“还不是怕你也伤风了,预防着些。”我看着他一口口喝下,心中的担忧才算落了地。“喝完陪我去理账。姐姐省亲刚完,库房可能会有出入,需得重新整理一遍。”
他闻言,立刻将碗中姜茶一饮而尽,递给一旁的丫鬟。仿佛那碗姜茶不仅暖了他的身,也给了他无穷的精力。他迅速起身梳理好长发,又拿出小巧的胭脂盒,用指尖蘸了些许,仔细地在额间点上那抹熟悉的红钿。
“有劳阿凌挂心,青梧喝了姜茶,已经暖和多了。”他走到我身边,一身红纱衣袂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飘动,整个人焕然一新,不见了昨夜的病弱。“今日天色不错,理账一事,青梧定会尽心帮阿凌。”
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期待,又好奇地问,“不知姐姐这次省亲,可带回了什么稀罕物件?”
“她给家里人都留了礼物。”我笑了笑,命松晴取来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。打开盒盖,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荷包。荷包的样式很简单,素色的锦缎上只绣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,但谢青梧的目光却瞬间被吸住了。
我将荷包递给他,他伸出手,指尖却在微微颤抖。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荷包,那神情,仿佛捧着的是整个家族失落的记忆。他解开系带,从里面倒出了一枚小小的印玺。那是一块温润的白玉,上面清晰地刻着几个篆字——太常寺卿。
谢青梧的父亲,谢正明,曾是光风霁月,满腹经纶的当朝太常寺卿,却因奸人构陷,落得个流放苦寒之地的下场。
“这是……父亲的印玺。”他的声音在颤抖,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。他将那枚冰凉的玉印和柔软的荷包一同紧紧贴在胸口,仿佛要将它们融入自己的血肉之中。泪水终于决堤,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,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言语:“青梧原以为,谢家的东西早已被洗劫一空,没想到……没想到姐姐竟保存了下来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,努力平复着汹涌的情绪,抬起一双泪眼望向我,那目光中满是无以言表的感激与全然的依赖。“阿凌,青梧……可以把它放在自己房里吗?”
“这是你父亲的旧物,你好好收着。”我看着他破碎又珍重的模样,心中亦是一片柔软。
他珍重地点头,将那枚承载着家族荣辱与父亲冤屈的印玺紧紧攥在手心,收入怀中,紧贴着心口。那冰凉的玉石触感,透过薄薄的衣衫,仿佛带着父亲最后的余温,烫得他心口发疼。他声音依旧颤抖,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:“多谢阿凌,青梧定会好好保管。”
他顿了顿,像是在对自己,又像是在对我说,许下一个沉重的誓言:“待青梧寻得合适的匣子,便将它供奉起来,也好让父亲在天之灵有所安息。”
这枚印玺,不仅仅是父亲的遗物。它是谢家清白的象征,是父亲一生坚守的风骨。在教坊司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,他以为谢家的一切都已化为尘埃,连同他的尊严与希望。可现在,阿凌,是她,将这份被埋葬的尊严,重新交到了他的手上。这份恩情,重如泰山。他冰冷麻木的心,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彻底击碎,又被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重新粘合。他不能再只是一个躲在她羽翼下,靠她庇护的侍君。他
要为她分忧,要证明自己的价值,要让她知道,她救回来的,不只是一件易碎的珍玩。
他用力地眨去眼中的湿意,整理了一下激荡的情绪,抬眸看向我,目光清亮而决绝:“理账之事不能耽搁,我们去吧,青梧会打起精神,绝不让阿凌失望。”
我看着他迅速收拾好情绪,那双方才还噙着泪的眼眸,此刻已然恢复了清明,甚至比往日更多了几分锐利。我点了点头,心中暗叹,谢家的公子,果然不是寻常人。
“走。”
陈家的库房极大,一排排高大的木架上分门别类地摆满了各种珍宝、布匹、药材和古玩,空气中弥漫着木料、香料和尘埃混合的独特气味。姐姐这次省亲回来,又添了不少东西,显得愈发琳琅满目。
谢青梧随我进来,看着这堆积如山的财物,也不禁暗暗咋舌。“看来姐姐省亲,确实带来了不少东西。”他没有流连于那些珠光宝气的物件,而是径直走到一张堆放着账本的案几前,轻轻翻开一本,目光专注地扫视着上面的记录。
他身上那件红纱衣,在这昏暗而厚重的库房里,像一团跳动的火焰,为这沉闷的空间增添了一抹惊心动魄的艳丽。他认真工作的侧颜,鼻梁高挺,睫毛纤长,雌雄莫辨的精致五官在光影下显得愈发立体,额
间那点红钿,为他清冷的气质添上了几分蛊惑人心的意味,竟让我一时有些移不开眼。
“青梧从这边开始查起,阿凌你看可好?”
他抬眼看我,询问道,“若有什么出入,我们也好及时核对。”
“好。”我回过神来,指了指旁边一摞崭新的册子,“你重新拿一个册子,把库房里的东西重新记一遍。因为这些东西都重新动过,需要再记一下新的位置。”
“阿凌放心,青梧定会记得清楚。”他依言取来新册子,铺开纸,研好墨,便开始仔细地盘点起来。他做事极为认真,一手执笔,一手翻着旧账,目光在账本与货架之间来回移动,口中低声念着品名和数量,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。他宽大的红纱衣袖偶尔拂过账本,动作间竟有种说不出的风雅。
我则在另一边核对入库的总账,库房里一时只剩下我们两人翻动纸页的细微声响。不知过了多久,他那边忽然没了动静。我抬起头,只见他停下了笔,正蹙眉盯着货架上的一处空缺,神情困惑。
“奇怪,”他转头看向我,指着那个空位,“此处记着有两盒南诏进贡的雪蛤,怎的只剩一盒了?”
我闻言,眉头一皱,也走了过去。那地方确实空着一个锦盒的位置,而旧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“南诏雪蛤贰盒”。
“失盗了?还是被人取用了没有记录?”
谢青梧轻轻合上手中的账本,锐利的目光在库房内缓缓扫视一圈,像一只警觉的猎豹在巡视自己的领地。他压低了声音,向我靠近几分,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:
“不排除有这两种可能。但库房管理一向严格,若有人取用,理应登记在册。”
他的视线落回那处空缺,若有所思地分析道:“青梧觉得,此事或许要从近日出入库房的人查起,阿凌意下如何?”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账本的边缘,神情专注而冷静,与平日里那个温顺羞怯的他判若两人。
这个男人,在褪去那层被迫披上的柔弱外衣后,露出的竟是如此锋利的内核。我心中一动,冷冷地抛出一个字:“查。”
得到我的首肯,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,立刻点头应下:“青梧明白。”他抬眸看向我,语气沉稳,条理清晰地提出方案,
“我们可以先查看这几日的出入记录,再询问相关的管事和下人。”
他顿了顿,又补充道,脸上竟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笑意,他指了指自己那张绝色的脸:“若有必要,阿凌不妨授权青梧暗中调查,毕竟……青梧这副模样,有时更容易让人放松警惕。”
看着他这副样子,我忍不住笑了:“你倒是会卖乖。”
他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,唇角微扬,眼中闪过一丝俏皮,那份冷静严肃的气场瞬间被柔化了。“这不是卖乖,”他轻声说道,声音如清泉般清澈,“只是想为阿凌多分担些。”
他整理了一下红纱衣袖,神情又变得认真起来:“青梧深知,如今在这陈家,自己能做的不多,唯有尽力帮阿凌处理好这些事务,才不负阿凌的信任。”
说完,他抬眸望向我,目光中带着灼热的期待,仿佛在等待我的最终裁决。
“不知阿凌可同意青梧的提议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