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看着他冷静分析的样子，与平日里那个温顺羞怯的他判若两人。这个男人，究竟还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一面？我心中微动，决定就按他说的办。
“嗯，带人进来我问话。”我沉声应允，目光扫过库房内一排排码放整齐的箱笼，眼神却冷了几分。
谢青梧闻言，对我颔首称是。他转身走向库房门口，那身红纱嫁衣随着他的动作，在昏暗的库房内划开一道潋滟的弧光。他轻声唤来几个候在门外的管事和丫鬟，声音不大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。
“阿凌，人带来了。”他侧过身，为我让开视线，目光却如两道清冷的月光，在几个垂首躬身的下人脸上一一扫过。他们无一例外地瑟缩了一下，不敢与他对视。最后，他的视线回到我身上，仿佛在无声地等待我的指示。
“这些都是近日在库房当值的人，青梧觉得，不妨先从他们问起。”他双手交叠于身前，安静地立在一旁。午后的阳光从库房高高的窗棂透进来，落在他身上，那本就冷白的肌肤更显得近乎透明，唯有额间那点殷红的花钿，为他清冷的气质添上了一抹惊心动魄的艳丽。
我点了点头，目光落在最前方的两个管事和三个丫鬟身上。他们皆是府里的老人，此刻却都低着头，大气不敢出。
我先问了那两盒南诏雪蛤的入库时日，由谁负责记录，又有哪些人参与了清点搬运。一番话问下来，他们对答如流，账目记录也清晰可查，似乎并无任何问题。
我心中冷笑一声，将手中的账册“啪”地合上，声音在寂静的库房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“可见库房管事不上心，有东西少了也不知道，偏在我查账的时候才知道！”我声色俱厉，目光如刀子般刮过那两个管事的脸，“扣一个月月钱，以示惩罚！”
两人身子一颤，连忙跪下谢恩，额上已是冷汗涔涔。
待我训话完毕，谢青梧上前一步，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道：“阿凌，管事的责罚已下，接下来，青梧想单独问问这几位当值的下人。”他瞥了一眼旁边那几个低头不语、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丫鬟，“或许能从他们口中得到些线索。”
他抬眸看向我，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征询的意味，仿佛一泓深潭，映着我的影子。
“问。”我言简意赅地吐出一个字。
他向我微微欠身，随即转向那几个抖得更厉害的下人。他的声音依旧轻柔，却像淬了冰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：“你们也听到了，阿凌宽宏大量，只罚了管事的月钱。但若是让阿凌发现你们有所隐
瞒……”
他故意顿了顿，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微微眯起，眼神在每个人脸上缓缓停留，那无形的压力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。最后，他的目光落在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小，也最机灵的小丫鬟身上。
“可就别怪阿凌无情了。”他轻飘飘地补完后半句，然后道，“你，先来。告诉我，这几日你在库房当值时，可有见过什么异常之人或事？”
那小丫鬟被他点名，吓得“噗通”一声跪倒在地，还没开口，眼泪就先掉了下来。
接下来的盘问，与其说是盘问，不如说是一场心理的博弈。谢青梧并不疾言厉色，他只是用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，偶尔抛出一两个看似不经意的问题，却总能精准地击中对方的心理防线。不过一炷香的功夫，真相便水落石出，竟比我想象的还要不堪。
监守自盗。
我严防死守的陈府，居然出了内盗！几个平日里看着老实本分的下人，竟趁着当值之便，偷拿了库房的名贵药材出去变卖。一股怒火直冲我的头顶，烧得我理智尽失。我死死地盯着那几个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下人，声音冷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：“监守自盗是吧？是我待你们太严苛？平日里没有好东西给你们？嗯？”
最后那个“嗯”字，我几乎是吼出来的。谢青梧也被我这突如其来的震怒吓了一跳，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，伸出手想扶我的胳膊，却又在半空中顿住，转而轻声劝道：“阿凌息怒，莫要气坏了身子。”
他的声音像一阵清凉的风，稍稍吹散了我心头的燥火。他转头看向那几个承认了偷盗的下人，眼神冰冷如霜：“你们，真是辜负了阿凌的信任。”
随即，他又看向我，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：“如今人已找到，阿凌打算如何处置？”他身上那件红纱衣袖随着微风轻轻摆动，额间的红钿在我熊熊燃烧的怒火映衬下，更显出一种妖异的艳丽，却丝毫未减他身上那份端方清正的美。
“依青梧之见，此事不可轻饶，否则日后难以服众。”他补充道，表明了自己的立场。”
“自己说，该不该打？”我气得一拳捶在身旁的紫檀木柜子上，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，震得柜子里的瓷器玉器一阵叮当作响，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碎裂一地。
这声巨响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，连谢青梧都被我这骇人的气势震慑住，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，指节都泛了白。他很快又松开，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:
“该打。他们监守自盗，坏了陈家的规矩，当受责罚。”
他低垂着眼睫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，不敢直视我盛怒的目光。“只是……阿凌，是否要将他们送到官府？还是……”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我一眼，欲言又止，“就在府中处理？”
“我陈府的私事，不用外人处理。”我冷冷地开口，心中的怒气已经化作了冰冷的决断，“念在初犯，拿了东西的，发到族里田庄上干苦力，干满一年再回来。隐瞒不报的，杖二十，去庭院洒扫，这里不敢用你们！林之钰！带下去！”
我话音刚落，一直候在门外的管家林之钰立刻带人进来，将那几个哭嚎求饶的下人拖了出去。
库房里瞬间安静下来，只剩下我和谢青梧两人。他看着那些人被带走的方向，神色复杂，良久，才松了口气般地转向我。
“阿凌处理得恰当，既维护了陈家规矩，又不至于太过严苛。”他转身面向我，语气中带着几分小心翼翼，“青梧有个不情之请，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他说话时，手指无意识地轻轻绞着衣角，那冷白皮的脸颊上，竟因紧张而浮现出淡淡的红晕。
“讲。”我怒气未消，脸色依旧难看，声音也硬邦邦的。
他微微垂下眼眸，避开我的视线，声音轻得如同蚊蚋：“青梧想……”他似乎在鼓足勇气，犹豫了片刻，才终于抬头看向我，“想让阿凌再宽限他们几日，等把田庄上的活计安排妥当再送去。”
他咬了咬下唇，声音更低了些，带着一丝恳求：“毕竟，骤然离开，他们家中或许会有难处。青梧深知自己不该多嘴，只他低下头，不再言语，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颤动着，似乎为自己这不合时宜的“心软”而感到羞愧与不安。
谢青梧的心，在那一刻揪紧了。他看着那些下人被拖拽出去时，脸上那混合着恐惧与绝望的神情，恍惚间，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。被林鹤行的人从谢府拖走，扔进那人间炼狱般的教坊司时，自己是不是也是这般无助？
他深知底层人的不易。一大家子人，或许就指着这份月钱过活。一念之差，行差踏错，带来的可能就是整个家庭的万劫不复。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悲剧，在教坊司的日日夜夜，那些被迫卖身的女子，哪一个背后没有一段辛酸的故事？
所以，他明知会惹她不快，明知自己如今的身份只是一个依附于她的“侍君”，根本没有置喙的资格，还是忍不住开了口。他怕她觉得他妇人之仁，怕她觉得他拎不清主次，更怕她眼中的那份欣赏与信任因此而消散。
当她那个冰冷的“讲”字出口时，他的心几乎沉到了谷底。他几乎是逼着自己，才把那番求情的话说完。他不敢看她的眼睛，他怕看到失望，看到厌烦。他只是觉得，自己应该说出来。哪怕被拒绝，哪怕被斥责，他也想为那些同样在泥沼中挣扎的人，争取一丝微不足道的喘息之机。
他垂着头，等待着那意料之中的雷霆之怒。他想，或许她会说，你连自己都顾不好，还管得了别人？或许她会冷笑着问，你忘了自己在教坊司受的苦了？
我看着他那副低眉顺眼、准备挨训的模样，心里的火气忽然就散了一大半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谬感。这个男人，在教坊司那种地方受尽了折磨与屈辱，看遍了人性最丑恶的一面，可他的心，竟然还保留着这样一块柔软得近乎天真的地方。他会因为几个背叛了我的下人可能面临的困境，而小心翼翼地向我求情。
我该说他蠢，还是该说他……可贵？
“也行，”我最终还是松了口，虽然语气依旧不怎么和善，“我让林管家敲打敲打。”
我不能完全答应他，规矩就是规矩，今日若开了这个口子，日后便难以管束。但让他去敲打一番，给那些人的家人一些准备的时间，却也无伤大雅。
听到我的话，谢青梧猛地抬起头，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，仿佛阴霾密布的天空突然透出了一缕阳光。那光亮得惊人，让他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。
“多谢阿凌，青梧替他们谢过。”他红纱下的唇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，清冷的眉眼间瞬间染上了一层温柔的暖意。他很快又收敛了笑意，语气认真地向我保证：“阿凌放心，青梧定会让林管家好好敲打敲打他们，让他们知道阿凌的恩情，日后莫要再犯。”
他顿了顿，似乎又想到了什么，补充道:“对了阿凌，那两盒雪蛤的钱，青梧自掏腰包补上，可好？”
我闻言微怔，随即有些好笑地看着他：“何苦来，你还替他们说话。我扣了那管事的月钱，刚好补上，还有富余。”
他垂下眼眸，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那身红纱的衣角，轻声说道：“青梧只是觉得，阿凌今日已宽宏大量，若再从管事那里扣钱，他们的日子怕是更难过了。”
他再次抬眸望向我，眼中闪烁着细碎的光，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恳切：“青梧虽在教坊司时积攒了些体己，如今在陈家也没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，便让青梧补上这笔钱吧，也算是青梧为陈家尽的一点心意。”
“你别闹，”我伸手，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，打断了他的话，“我要是不这样，他们不知道怕的。”
我的指尖触碰到他光洁的额头，那细腻微凉的触感让我心头一荡。他轻轻点头，不再坚持，眼中却依然带着一丝化不开的心疼与不忍。
“青梧明白，阿凌是为了陈家的规矩着想。”他轻叹一声，目光落在我刚刚捶过的柜子上，看到上面留下的一道浅浅的划痕，他伸出修长的手指，轻轻抚过那道痕迹，仿佛想要将它抚平。
“是青梧多嘴了，阿凌莫要动气，他抬眸看向我，眼中满是纯粹的关切，“若有什么需要青梧做的，尽管吩咐便是。”
他身上那件艳丽的红纱衣袖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，额间那点红钿在窗外透入的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，衬得那张雌雄莫辨的脸，愈发俊美，也愈发……娇弱得让人心头发软。
我看着他，心里的那点火气早已烟消云散。我叹了口气，语气也柔和了下来：“今日的事情，还多谢你细心。”
他的脸颊立刻泛起一层薄红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，浅浅地笑着：“阿凌言重了，这是青梧分内之事。”他抬眸望向我，眼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，亮晶晶的，“青梧只是觉得，既然在陈家，便要为阿凌分忧。”
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红纱衣角，似乎在犹豫着什么，片刻后轻声开口：“阿凌，有件事青梧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看他这副模样，我以为他又想起了什么府内庶务，便道：“诶，我记得上个月刚给你挑了布料准备做衣服，这期限也到了，或许东西该送来了。”
我故意岔开话题，不想再让他纠结于刚才的事。
果然，一提到新衣服，他的神色立刻就松弛下来，那双漂亮的眼眸也瞬间亮了起来，像是被点亮的星子。
“是啊，青梧也记挂着。”他唇角不自觉地挂上了真切的笑意，语气中充满了期待，“云绣坊的手艺极好，想必做出来的衣服定然精美。”他顿了顿，略带羞涩地看了我一眼，“也不知阿凌的那几件，是否合心意。”
看着他这副样子，我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。库房的风波暂息，而云绣坊的到来，仿佛要将我们带入另一场绮丽的梦境。正说着，不出我所料，门外传来丫鬟清脆的通报声，说是京城最有名的云绣坊派人送东西来了。
谢青梧听到通报，眼眸瞬间亮得惊人，那份纯粹的喜悦几乎要从他眼中溢出来。但他旋即又因着长久以来的规矩而克制住了，只是略带期待地看向我，双手不自觉地交叠在身前，指尖轻轻摩挲着红纱衣袖。
他声音里透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欣喜，轻声问道：“阿凌，云绣坊的人来了，想是衣服做好了。我们去看看吧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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