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是人人都有唐秋水这般心性,遭逢这等变故,还能心安理得地蜷在墙角继续睡觉。
倒不是她真的没心没肺,所说她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,但她生于乱世,长于乱世,那才是真正人命如草芥的年代,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?
这点事,于她而言不过是鸿毛过耳,压根掀不起半分波澜。
可另外三人就不同了。
这是他们头一回亲历这些,俨然毫半分睡意,一起守在烛台前,等苏无名回来。
好在形势渐渐安定,先前裹挟的紧张感也随之淡去些许。
裴喜君带来的小家丁薛环夹在两人中间,左瞧一眼心不在焉的自家小姐,右看一眼双目放空、不知神游何处的卢凌风,犹豫了好一会儿,才小声开口道:“多谢中郎将救命之恩。”
卢凌风闻言,声音低沉:“你该谢的不是我,是唐姑娘。”
他说着,瞥了眼靠在墙角闭目养神的唐秋水,语气淡然:“是她替你家小姐的报仇,况且,我已经不是中郎将了。”
唐秋水呼吸微微一顿,心底暗忖:难道这头犟驴,是被她骂醒了?还是自己终于想通了?
“您即便不是中郎将,也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!”薛环话音稍顿,又补了句,“先前我对您多有不敬,是我有眼无珠。”
他说罢,偷偷瞥向裴喜君,见自家小姐微微点头、暗暗为他打气,顿时多了几分底气,语气坚定道:“我家小姐说了,若您肯收我为徒,将来我定能光复祖上荣光。”
薛环从榻上站起身,躬身向卢凌风行礼:“卢将军,请收下我吧!”
卢凌风抬眼望他,眸中满是不解:“你说什么?”
薛环急忙解释:“我的祖上,是赫赫有名的薛仁贵!我也想像先祖那般驰骋沙场、建功立业!”
“我家小姐说,唯有您能帮我实现这个梦想,所以我才陪着小姐离开长安,专程来找您的!”
唐秋水听明白了。
敢情是裴喜君对卢凌风念念不忘,诓骗小随从一同离家出走寻他来了。
这姑娘,胆子倒是真不小。
应该说,裴喜君胆子一直都很大。无论是长安红茶的冥婚,还是她刚才的恐吓,等那一阵的恐惧过后,转头就给忘了,甚至还提升了原本的胆魄。
面对薛环的赤诚,卢凌风却皱紧了眉头,神色严肃:“你还是带着你家小姐返回长安吧。”
薛环满脸困惑:“我已经十二岁了,清楚自己在做什么!您为何要赶我们走?”
卢凌风重重叹了口气,抬手拍了拍薛环的肩膀,语重心长道:“你若真是对你家小姐忠心,就该听我的,带她回去。”
薛环一愣,垂头思索片刻,神情苦恼地看向裴喜君:“小姐,其实带您离开长安,我心里也有些后悔了。尤其是遇上那个狗都尉的时候,我都后怕得要死!”
“要是没遇上中郎将和唐姑娘,后果真是不堪设想。”他小心翼翼地商量,“要不,我们还是回去吧?您的性命,可比我的金贵多了。”
卢凌风听他这么说,颇为欣慰地点点头:“这就对了。”
裴喜君眼见自己找来的“借口”都倒戈相向,微微睁大了眼睛。
她眼珠一转,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,开口道:“我要走,也可以。可眼下是深夜,这附近全是深山老林,万一——”
她故作凝重地说:“万一遇上狼怎么办?”
卢凌风深吸一口气,反问:“那你想怎样?”
裴喜君直言不讳:“我要郎君亲自驾车送我回长安。否则,我绝不走!”
“你!”
卢凌风被她这胡搅蛮缠的模样气得语塞,眉头紧锁,正要呵斥她闹够了没有,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阵咳嗽声。
“咳咳!”
众人闻声望去,只见唐秋水依旧闭着眼睛,只是脑袋转向了另一侧。
卢凌风松开攥紧的拳头,下心头怒火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一言不发地望向角落。
裴喜君见状,眼中闪过一丝失落。
薛环看看自家小姐,又看看唐秋水的方向,一时间没了主意。
唐秋水被三人这般灼灼的目光盯着,就算她脸皮在后,也不好意思继续装睡。可眼下这局面,让她来定夺,她也很难办。
若是站在裴喜君这边,让她跟着卢凌风,卢凌风必定发火;可要是顺着卢凌风,让他满意了,又难免惹得这姑娘伤心。
这事,还是留给苏无名头疼去吧。
唐秋水缓缓开口,一锤定音:“既然拿不定主意,等苏先生回来便是,他自有判断。到时候裴小姐是去是留,你卢凌风不能有半句怨言。”
裴喜君眸子瞬间亮了起来:“唐姐姐说得对!苏先生若是让我走,我明日一早就回长安,也不用你送了!”
卢凌风沉默不语,算是默许了。
唐秋水清了清嗓子:“折腾这么晚,你们都不累吗?赶紧休息吧,明天的事,明天再说。”
*
次日天刚蒙蒙亮,唐秋水便睁开了眼睛。
裴喜君合衣缩在榻上睡得正香,薛环则趴在案桌上,烛台尚未熄灭,只是灯油所剩无几,仅燃着微弱的火光。
唐秋水环视一周,不见卢凌风。
她轻手轻脚地绕过两人,走到门口推开房门,便见卢凌风坐在门口的台阶上,微微蹙眉,目光紧锁着大门的方向。
“……一夜没睡?”唐秋水反手带上门。
卢凌风身体一僵,低低应了一声:“嗯。”
唐秋水嘴角抽了抽,忍不住吐槽:“一天不吃不喝,还能守上一整夜,你当真是铁打的。”
昨晚她与折冲府的人对峙时,刘十八又不是没看到。有她在,刘十八哪里敢对他们动手?
唐秋水瞥了眼卢凌风,无奈地摇了摇头。
这人,听话向来只听三分。
这性子,也不知是随了他父母哪一方。往好里想,起码没丢了那份骨子里的执拗与自信。
她抬步走下台阶。
“去哪?”卢凌风开口问道。
唐秋水头也不回道:“去给卢大参军弄点水和吃的。”
卢凌风跟着站起身,本想跟她一同前去,可转念一想,屋里还有裴喜君和薛环两人,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。
唐秋水刚走出两步,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。她当即快步走到门口,翻身跃上围墙。
微薄的晨雾中,苏无名带着十几个捕手缓步走来。他瞧见墙头的唐秋水,朝她点了点头。
唐秋水跳下围墙,对不远处的卢凌风打了个手势,示意他去叫醒裴喜君和薛环,自己则走上前拉开大门门闩,将众人放了进来。
苏无名向身旁之人介绍道:“苏县尉,这位便是蜀中唐氏,唐秋水,唐姑娘。”
他又转头对唐秋水道:“这位是甘棠县尉,苏县尉。说起来也是巧,他与我是本家。”
苏县尉客气地向唐秋水深施一礼:久仰蜀中唐氏大名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此番我与苏司马赶来途中,发现了几具乱贼尸首,多亏唐姑娘仗义出手,剿灭贼寇。”
唐秋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位苏县尉,心底却满是疑惑,下意识地看向苏无名。
苏无名微微朝她点了点头。
原来,是凭空给那群折冲都尉安了个山贼的名头。
唐秋水了然,礼貌地回礼:“苏县尉客气,唐某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而已。”
苏无名问道:“这里情况如何?”
唐秋水道:“一切如常,未有异样。”
苏无名对苏县尉道:“苏县尉,那就按我们先前商议的办。”
苏县尉点头应下,当即下令:“所有人分头行动!”
话音刚落,捕手们顿时冲入驿馆,迅速将左右厢房及前厅大门守住。
这时卢凌风也带着裴喜君和薛环赶了过来,裴喜君和薛环手上,还提着苏无名的书笈与包裹。
苏县尉见状,一挥手,守在正厅与厢房门口的捕手一同踹开大门,开始仔细搜查。
卢凌风和苏无名紧随其后,率先走进前厅。
昨晚的两具尸体、杂乱的桌椅,此刻都已收拾得整整齐齐,连半点血腥味都没有。
唐秋水刚跨进厅内,一股浓烈的腥臭味便扑面而来,呛得她当即退出门外,捂着鼻子,险些撞上身后跟来的裴喜君。
裴喜君吓了一跳,连忙从后扶住她的肩膀:“唐姐姐,你怎么了?”
唐秋水嫌恶地咳了两声,挥了挥鼻尖萦绕的怪味,从怀里掏出绢帕捂掩住口鼻:“被一股怪味呛到了,不碍事。”
等那味道稍稍散去,她才开始慢慢回想那股味道究竟是什么东西生成的。
—这味道并非毒草或毒物的气息,反倒有些熟悉,像是从前在哪闻过一般,且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,否则她不会有这般强烈的厌恶感。
“这味道,就像是——”
唐秋水皱着眉,捂着口鼻思索半晌,缓缓吐出一个字:“人?”
裴喜君猛地打了个寒颤,声音发颤:“唐、唐姐姐,你别吓我……”
就在这时,冲进大厅的捕手们一个个捂着鼻子和肚子,干呕着跑了出来。就连卢凌风,也扶着楼梯扶手,脸色发白,强忍着呕吐的欲望。
苏无名诧异,走上前追问:“怎么回事?”
卢凌风硬挤出两个字:“……人头。”
“你们就别进去了,我去看看。”唐秋水拍了拍裴喜君的手以示安慰,随即走进厅内,与苏无名一同往膳房走去。
膳房内雾气弥漫,刚踏入一步,那股蒸煮的腥臭味便愈发浓烈,熏得唐秋水险些睁不开眼睛,就连帕子上的熏香都难以遮掩。
灶台上的大锅里,沸水翻滚,正煮着三颗人头。
这三颗人头,唐秋水都认得。
其中两颗是昨日死在她手上的那个都尉和参军,另一颗,则是那个华服男子。
而灶台后方,刘十八正一下一下地往灶膛里添着柴。
事情败露,即便刀已架在脖子上,他依旧是那副生死看淡的模样,甚至还朝着唐秋水和苏无名笑了笑。
*