松浦诊所的消毒水味混着旧纸张的气息,像某种不祥的预兆。
苏沫在仪器平稳的滴滴声中醒来。
首先恢复的是听觉——那规律的声音,还有门外压低的说话声。是秦风,还有野田昊二。他们在讨论什么,语气紧绷。
然后嗅觉苏醒。消毒水、陈年木柜、还有……一种极淡的、她几乎要忘记的药材味。像小时候父亲晾晒在阳台上的那些草根树皮,在午后的阳光里散发苦香。
父亲。
这个词跳进脑海时,她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。不是生理的痛,是记忆被强行撬开的撕裂感。
她睁开眼。天花板是米白色的,有一小块水渍晕开的痕迹,形状像一只歪头的鸟。
“她醒了。”是松浦医生的声音,温和但带着职业性的距离感。
门被拉开。秦风第一个冲进来,几乎撞到门框。他头发凌乱,眼睛里布满血丝,看见她睁着眼睛的那一刻,整个人像卸下了千斤重担,肩膀垮下去半寸。
“沫……”他张了张嘴,那个“苏”字没说出来。
野田昊二跟进来,后面是小林杏奈,拄着临时找来的拐杖。
“感觉怎么样?”松浦医生走到床边,检查监护仪数据。
苏沫试图说话,喉咙干得发疼。秦风立刻递过水杯,小心地扶起她,动作轻柔得像在碰易碎的瓷器。
水是温的。她喝了几口,视线在房间里扫了一圈。诊所,典型的日式,但那些仪器很新,甚至有些过于先进了。墙上没有执照,没有锦旗,只有一个老旧的钟,指针安静地走着。
“我昏迷了多久?”她的声音沙哑。
“十七个小时。”秦风说,“你、你一直在说梦话。”
苏沫的心跳漏了一拍:“我说了什么?”
秦风看向野田昊二。野田昊二摸了摸鼻子,难得地没立刻接话。
最后还是小林杏奈开口,声音很轻:“你说……‘爸爸,别去实验室’。”
房间里的空气忽然凝固了。
松浦医生收拾器械的手顿了顿。
苏沫感到自己的指尖在发凉。她低头看自己的手,手背上还有注射留下的青紫色瘀痕。这双手,她看了二十多年,但在这一刻,它们变得陌生。
一些画面在脑海里闪现,模糊但顽固:
——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,在昏暗的台灯下用研钵捣着什么,背影瘦削。
——中药柜,无数个小抽屉,上面贴着泛黄的手写标签:龙脑、麝香、朱砂……
——刺鼻的化学试剂味,混合着檀香。
——还有哭声。谁的哭声?一个小女孩的,还是她自己的?
“我……”她开口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秦风从口袋里拿出那台属于她的手机,解锁,打开那张照片,递到她面前。
“这、这个人,”他的指尖停在陈伯的照片上,“你认识吗?”
苏沫盯着照片。那个中年男人,笑容温和,眼角的皱纹很深。她应该不认识。她记忆里的父亲是个模糊的影子,早逝,连张照片都没留下。孤儿院的档案是这么写的。
但为什么……心脏会抽痛?
为什么鼻腔里会突然涌上那股记忆中的药材味?
为什么看着那双眼睛,她会想哭?
“我不认识。”她说。声音很稳,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否认。
秦风没说话,只是看着她。那眼神太深,像要把她看透。
野田昊二清了清嗓子:“这张照片是从Q组织发来的信息里找到的。他们说你……是陈伯的女儿。”
“不可能。”苏沫这次回答得更快,几乎是尖锐的,“我是孤儿。在曼谷的圣心孤儿院长大,十四岁被选中参加那个该死的实验。这些你们都知道。”
“我们知道的是你告诉我们的。”小林杏奈轻声说。
这话像一记闷棍。
房间里再次沉默。只有那个老钟的滴答声,一声声,敲在人心上。
苏沫感到冷汗从后背渗出。她意识到这是什么——审问。虽然所有人都站着,虽然秦风的眼里有关切,但这依然是审问。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,就会疯狂生长。
而最可怕的是,她自己也开始了怀疑。
那些记忆……真的是她的吗?
她记得自己是怎么穿越的。一场车祸,再醒来就在曼谷的小旅馆里,脑子里塞满了关于这个世界的“剧情”。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完整的苏沫,一个带着现实记忆的闯入者。
但如果……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并没有消失,只是被压抑了呢?
如果“穿越”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呢?
“我想单独待一会儿。”她说,声音疲惫。
秦风想说什么,但野田昊二拉住了他。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退出房间,纸拉门轻轻合上。
苏沫靠在床头,闭上眼。
她需要理清思路。
第一,陈伯是山本龙一的合作者,催化剂研究的关键人物。如果她真的是陈伯的女儿,那么她被选入实验可能不是偶然。
第二,Q组织在这个时候抛出这个信息,目的很明显——分裂他们。如果团队开始怀疑她,她的价值就会大打折扣。
第三,也是最关键的:她自己到底是谁?
她尝试回忆更早的事。穿越前的那个世界,北京的高楼,警校的训练,那些朋友……画面清晰,逻辑连贯。但那真的是“记忆”吗?还是某种……被植入的认知?
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:如果她根本不是什么穿越者呢?
如果她只是陈伯女儿,在实验中大脑受损,产生了妄想,以为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呢?
那些“先知先觉”,那些对剧情的了解——会不会是实验的副作用?某种对信息的异常感知能力?
“不。”她低声说,指甲掐进掌心。
疼痛让她清醒。
她记得秦风第一次破案时的每个细节,记得唐仁那些搞笑的台词,记得Kiko在纽约的出场——这些不是这个世界的“苏沫”该知道的事。
除非……
除非陈伯和山本龙一的研究,已经触及到了某种超越现实认知的领域。比如,平行世界的信息投射。
这个想法让她浑身发冷。
门外传来压低的声音,是秦风在和松浦医生说话。
“……记忆篡改的可能性?”
“技术上可行。”松浦医生的声音很冷静,“尤其是她接受过催化剂注射。那种物质会极大增强神经可塑性,如果配合特定催眠和电刺激,完全可能构建一套虚假的记忆体系。”
“那、那她说的那些……关于案子的预言……”
“也可能是信息植入。山本龙一的研究涉及脑机接口,他们或许能从某些渠道获取信息——比如警方的未公开档案,黑市的情报网——然后以梦境或直觉的形式植入她的意识。”
秦风沉默了。
苏沫在房间里听着,感到一种冰冷的绝望在蔓延。
原来怀疑可以这样科学,这样理性。每一句解释都合理,每一个假设都可能。
她忽然很想笑。她以为自己掌握着这个世界的剧本,原来可能只是剧本里一个更可悲的角色。
纸拉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。是秦风。他没进来,只是站在门外看着她。
“沫,”他说,声音很轻,“不管你是谁……我、我都会站在你这边。”
这话应该很温暖。但苏沫听出了后面的挣扎。
他在说服自己。在理性与情感之间撕扯。
“秦风,”她看着他,忽然问了一个问题,“你还记得在曼谷,黄金案结束的那天晚上,我们在天台说过什么吗?”
秦风愣了一下,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。
“你、你说……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复杂。”他回忆着,“我说,但真相永远只有一个。”
“还有呢?”
“还有……”他皱眉,努力回忆,“你说,希望下次合作的时候,我能多说几句话。”
苏沫笑了。笑容很淡,但眼里的冰稍微化开一点。
“那天晚上根本没月亮。”她说,“阴天,什么都看不见。”
秦风怔住。
“所以,”苏沫慢慢坐直身体,“如果你记忆里的天台上挂着月亮,那你的记忆可能被篡改了。”
秦风的眼睛瞪大了。
苏沫继续说:“我没有说过‘希望下次合作’那种话。我说的是——”她顿了顿,模仿自己当时的语气,“‘下次别这么拼命了,小侦探。’”
一阵漫长的沉默。
然后,秦风肩膀的线条终于松了下来。他走进房间,关上门,坐在她床边。
“你、你在试探我。”
“我们在互相试探。”苏沫轻声说,“但至少刚才的试探证明了一件事:我们的记忆有共同点,也有差异点。如果我的记忆是被植入的,那你的也可能。但我们两个都被植入同一套虚假记忆的概率有多大?”
秦风没回答。他在思考,眉头紧锁。
“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陈伯的女儿。”苏沫终于说出了这句话,声音里有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,“那些闪回的画面……感觉很真实。但我的‘穿越记忆’也很真实。现在的问题是:哪一套是真的?还是……都是真的?”
“都、都是真的?”秦风重复。
“如果,”苏沫深吸一口气,“如果陈伯的研究,真的让他女儿接触到了某种……超越维度的信息呢?如果催化剂不仅改变了身体,还打开了某种‘通道’,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呢?”
这个假设太疯狂了。
但在这个实验室能制造超能力者、Q组织能操控城市信号的世界里,似乎又没那么疯狂。
秦风握住她的手。他的手很暖,掌心有薄茧。
“我、我有一个想法。”他说,“不管你是谁,不管你从哪里来……你是苏沫。是我认识的苏沫。这就够了。”
“那如果……”苏沫看着他,问出了最害怕的问题,“如果有一天,你发现我真的是Q组织派来的卧底呢?如果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,接近你,获取信任,最后……”
“那你现在就可以动手了。”秦风打断她,眼神很平静,“Q想要我加入,或者想要我死。你有很多机会。”
他说得对。
但苏沫心里的恐惧没有消失。因为最深的恐惧不是来自外部,而是来自内部。
如果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,那该如何相信自己的选择?
纸拉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然后是野田昊二的声音:“秦风,Kiko那边有消息。清迈的那个研究中心……昨晚发生爆炸了。”
“爆炸?”
“对。但奇怪的是,只有地下三层被炸毁,那是存放档案和数据服务器的地方。其他楼层完好无损。”野田昊二的声音紧绷,“有人在我们到达之前,清理了现场。”
Q在行动。或者说,在阻止他们找到答案。
苏沫和秦风对视一眼。
“我、我们得去。”秦风说。
“我也去。”苏沫要下床,但被秦风按住。
“你、你的身体……”
“如果我的身世真的和那些研究有关,”苏沫看着他,眼神坚定,“那我必须亲自去找答案。而且……”她苦笑,“万一我在现场又‘闪回’了什么关键记忆呢?”
秦风还想反对,但松浦医生推门进来了。
“她的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了。”医生说,“但我必须提醒你们,下一次反噬可能在七十二小时内发生。如果你们要去清迈,必须带上这个。”
他递过来一个小型冷藏箱,里面是五支淡蓝色的药剂。
“临时稳定剂。每支能维持六到八小时。五支是极限,再多她的肾脏会衰竭。”松浦医生的表情严肃,“也就是说,你们最多有四十个小时。在那之后,如果拿不到完整的治疗方案……”
他没说完,但意思明确。
四十小时。从东京到清迈,找到被炸毁的研究中心里可能残留的线索,解开苏沫的身世之谜,还要避开Q组织的围堵。
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
但苏沫接过了冷藏箱。
“足够了。”她说。
不是逞强,而是一种奇怪的平静。如果这真的是她的最后一程,那她至少要死得明白。
秦风看着她,最终点了点头。
“我、我们一起。”
纸拉门外,野田昊二已经拿起了车钥匙:“飞机三小时后起飞。唐仁的航班一小时后落地,我们直接去机场接他。杰克·贾和越南仔会在清迈和我们会合。”
团队在集结,但信任的裂痕已经出现。
苏沫穿好外套,感觉到秦风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背上。那目光里有担忧,有关切,但也有了审视。
她不知道,当最终真相大白时,那道目光会变成什么。
而更让她恐惧的是——她不知道自己希望真相是什么。
是穿越者苏沫,还是陈伯的女儿?
或者,是别的、更可怕的什么?
她拎起冷藏箱,走向门口。
阳光从诊所的窗户照进来,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那影子看起来,有那么一瞬间,不像她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