羽田机场的候机厅里充斥着消毒水和人声的混响。唐仁拖着个巨大的印花行李箱冲过来时,秦风正盯着航班信息屏上的“延误”字样出神。
“大外甥!未来外甥媳妇!”唐仁一把抱住秦风,力道大得让他踉跄,“你们没事吧?我在曼谷听说东京爆炸啦!吓得我赶紧买机票,贵死啦!”
“小、小点声。”秦风推开他,看了眼四周。人群拥挤,但暂时没发现可疑的人。
苏沫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,戴着口罩和棒球帽,整个人缩在宽大的外套里。她在看手机,但秦风注意到她的手指在微微发抖——不是恐惧,是身体在对抗某种内在的崩解。冷藏箱放在她脚边,像一颗定时炸弹。
“她怎么样?”唐仁压低声音,难得正经。
“不、不好。”秦风说,“我们得去清迈找药。”
“清迈?好地方啊!我在那边有熟人,开按摩店的,技术一流……”唐仁看到秦风的眼神,闭嘴了,“好啦好啦,说正事。Kiko给我发了资料,那个研究中心爆炸得很蹊跷。”
“怎、怎么蹊跷?”
“爆炸只炸了地下三层,但上面的建筑一点事没有。这得用定向爆破,专业级别。”唐仁搓了搓手指,“而且啊,爆炸发生的时间,刚好是Q组织给你发信息之后两小时。他们一边引你们去,一边炸掉线索,这不是自相矛盾吗?”
秦风也想过这个问题。除非……爆炸不是为了毁灭线索,而是为了掩盖某个不想让他们看到的特定东西。
他走过去,在苏沫身边坐下。她抬起眼睛看他,口罩上方的眼神疲惫而警惕。
“你、你觉得呢?”他问。
“陷阱。”苏沫的声音透过口罩,闷闷的,“但陷阱里可能有真饵。他们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,可能就藏在炸毁的废墟下面。”
“那你还要去?”
“我有选择吗?”她反问,语气里没有抱怨,只是陈述事实。
广播响起,他们的航班开始登机。经济舱,靠后的位置。野田昊二本来要安排私人飞机,但被秦风拒绝了——太显眼,更容易被追踪。
三人排队登机。唐仁一路叽叽喳喳,说着曼谷的新鲜事,努力想活跃气氛。但秦风和苏沫都没接话。
找到座位后,秦风让苏沫靠窗,自己坐在中间,唐仁在过道。飞机开始滑行时,苏沫摘下口罩,深深吸了口气。
“如、如果难受,就说。”秦风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塑料袋,里面是松浦医生给的应急药片。
苏沫摇摇头,侧脸看向窗外逐渐缩小的城市。东京在下午的阳光里泛着金属光泽,像一个精密的机器,而他们是即将被这机器吐出去的异物。
飞机爬升到平稳高度后,唐仁开始打瞌睡,鼾声渐起。
安静让某些东西变得清晰。苏沫的手指又开始发抖,这次更明显了。秦风伸手,握住她的手腕。她的皮肤温度偏低,脉搏却跳得很快,像被困住的小鸟。
“秦风,”她没看他,依然看着窗外厚厚的云层,“如果到了清迈,发现我真的是陈伯的女儿……如果发现我记忆里的那些‘穿越’都是实验的后遗症……你怎么办?”
她终于问了。问出口时,声音平静得可怕。
秦风没立刻回答。他松开手,从随身背包的夹层里拿出一个旧笔记本——不是破案用的那个,是更小的、皮质封面的本子。
他翻开,里面不是案件笔记,而是一些零散的记录:
曼谷,天台。她说下次别这么拼命。那天确实没月亮。
纽约,糖厂。她替我挡了一刀,伤口在左肩,深2厘米。她说“习惯了”,但之前档案里没提她有受伤史。
东京,地下。她抬起闸门时的爆发力,超出正常人体极限37%。
她喝咖啡加三块糖,但讨厌甜点。矛盾。
她紧张时会用左手拇指摩挲食指侧面。我也是。
一页页,一条条。不是侦探对嫌疑人的观察,而是……别的什么。
苏沫看着这些记录,眼睛慢慢睁大。
“这、这是什么?”
“证、证据。”秦风说,手指抚过那些字迹,“证明你是苏沫的证据。”
“但这只是行为习惯……”
“不、不只是。”秦风翻到最后一页,那里贴着一张小小的拍立得照片——是他们在纽约时,Kiko偷拍的。照片里,苏沫在图书馆查资料,阳光从窗户照进来,在她侧脸镀上一层金边。她微微皱眉,专注的样子。
照片下面,秦风写着一行字:
她的存在本身,就是推翻所有假设的反证。
苏沫盯着那行字,喉咙发紧。
“我不明白。”
秦风合上本子,转向她。飞机遇到气流,轻微颠簸了一下。他的眼神在晃动的光线里异常稳定。
“松浦医生说,记忆可以被篡改,性格可以被塑造,甚至连身体都可以被改造。”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,确保每个字都清晰,“但有一些东西……篡改不了。”
“比如?”
“比如你在曼谷第一次见我时,眼里闪过的那一丝‘我就知道会这样’的神情——那不是对剧情的先知,那是对我的了解。你知道我会怎么思考,怎么反应,就像……你认识我很久了。”
苏沫的呼吸停了一瞬。
“比如在纽约,你明明可以自己逃走,却折回来救我。那不是程序设定的‘保护目标’,那是选择。”
“再比如现在,”秦风伸手,轻轻碰了碰她发抖的手指,“你在害怕,但不是怕死,是怕连累我。这种害怕……算法模拟不出来。”
气流加剧,飞机猛烈晃动。头顶的安全带指示灯亮起。空乘匆匆走过过道,提醒乘客坐好。
在摇晃和嘈杂中,秦风的聲音依然平稳:
“Q组织,山本龙一,陈伯……他们可能塑造了你的身体,可能往你脑子里塞了东西。但他们塑造不了你是谁。”
“你、你怎么能确定?”苏沫的声音终于开始颤抖,不是身体的反噬,是情绪的决堤,“万一这就是他们设计的一部分呢?万一我的‘自我意识’也是程序的一环呢?”
“那、那就让程序见鬼去。”
秦风说这话时,没有笑,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固执的笃定。
“我破过很多案子,见过很多谎言。有人为了钱说谎,有人为了爱说谎,有人为了活下去说谎。”他看着她的眼睛,“但有一种东西……说谎者演不出来。”
“什么?”
“疲惫。”秦风说,“真正的、长期扛着秘密的疲惫。你眼里的那种累……不是这几天才有的。是从我第一次见你,就在那里的。”
苏沫怔住了。
飞机逐渐平稳。唐仁的鼾声又响起来,带着奇怪的节奏。
“所以,”秦风靠回椅背,语气轻松了一点,“不管实验室的档案怎么写,不管DNA检测出什么结果……你是苏沫。我的搭档。这就够了。”
“你这就……相信了?”苏沫问,像是不敢相信这么简单。
“不是相信。”秦风纠正她,“是知道。”
他说“知道”,不是“相信”。相信需要理由,需要证据链。但知道……是一种更原始的确信,像知道天空是蓝的,知道呼吸需要空气。
苏沫低下头,看着自己还在发抖的手。这一次,秦风没有握她的手腕,而是慢慢张开自己的手掌,平放在两人之间的扶手上。
一个无声的邀请。
苏沫盯着那只手看了很久。手掌宽大,手指修长,指关节处有细微的擦伤——是之前在涩谷混乱中留下的。这是一双侦探的手,一双寻找真相的手。
而她现在,可能就是那个最需要被解剖的谜题。
但她还是把手放了上去。
秦风的掌心很暖。他轻轻合拢手指,没有用力,只是包裹。一个克制的、但不容置疑的握持。
“谢、谢谢。”苏沫说,声音小得几乎被引擎声淹没。
“不、不用谢。”秦风看向前方座椅靠背上的屏幕,上面显示着飞行地图,一个小红点正越过东海,向东南亚移动,“我们是一起的。一直都是。”
唐仁在睡梦中咂咂嘴,嘟囔了一句含糊的泰语。
苏沫闭上眼睛。机舱里的空气干燥,带着循环过滤后的塑料味。但秦风手掌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,稳定而真实。
也许他是对的。也许在所有的实验数据、基因序列、植入记忆之上,存在着某种更基本的东西——那个在每一个选择中显现出来的“我”。
也许“我是谁”这个问题,答案不在过去的档案里,而在现在的每一个瞬间里。
在她选择回来救他的那个瞬间。
在她此刻握着他的手的这个瞬间。
飞机开始下降,广播提示即将到达清迈。窗外,泰国北部的群山在暮色中显出深绿色的轮廓。
苏沫睁开眼,发现秦风还在看那个飞行地图。
“到了之后,”她说,“如果……如果我真的‘想起’什么,可能会很糟糕。可能需要你……做你不愿意做的事。”
比如阻止她。比如控制她。比如在必要时……
“我、我知道。”秦风点头,“但那是到时候的事。”
他松开手,开始收拾东西。动作利落,像每次准备进入案发现场前一样。
“现、现在,”他站起身,从行李架上取下背包,“我们先下飞机。然后去找那个被炸毁的研究中心。然后拿到药。一步一步来。”
唐仁被推醒,迷迷糊糊地抹了把脸:“到了?这么快?我还没梦到按摩呢……”
苏沫戴上口罩和帽子,拎起冷藏箱。箱体冰冷,但她的手指已经不再发抖。
不是因为药物。是因为某种更暖的东西,暂时压倒了身体里的崩解。
她跟着秦风走向舱门。过道狭窄,乘客们挤挤挨挨地取行李。在一个晃动中,秦风很自然地侧身,为她挡开一个差点撞过来的行李箱。
一个微小的动作。几乎没人会注意。
但苏沫注意到了。
这就是他的信任——不是挂在嘴上的誓言,是融在每一个动作里的默认:她在他的保护范围内。无条件地。
清迈的空气湿热,带着香料和植物的气味。走出航站楼的瞬间,热浪扑面而来。
杰克·贾和越南仔等在出口。两人都穿着便装,但站姿透出职业性的警惕。看见秦风一行人,杰克抬手示意。
“车准备好了。”杰克说,“研究中心在城北,开车过去四十分钟。但有个问题——”
“什么问题?”野田昊二问,他比他们早一班飞机到达,已经在清迈打点了一圈。
越南仔压低声音:“爆炸后,那个区域被军方封锁了。说是化学品泄漏。但我们的人打听到……封锁线里面,还有别的人在活动。”
“Q?”秦风问。
“不像。”杰克摇头,“更专业,更低调。像……私人安保公司。但装备比军方还好。”
苏沫感到后背窜上一股凉意。不是恐惧,是直觉——那里有什么东西,有人在等着他们。
秦风看了她一眼,点了点头,像是读懂了她的不安。
“先、先过去看看。”他说,“见机行事。”
车队驶出机场,汇入清迈傍晚的车流。摩托车在汽车间穿梭,寺庙的金顶在夕阳下闪光。这是一个悠闲的旅游城市,但此刻,每一条街道都可能藏着眼睛。
苏沫坐在后座,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。寺庙、夜市摊位、按摩店、卖水果的小推车……这一切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。
熟悉,因为她“记得”这个城市——从旅游攻略里,从电影里。
陌生,因为如果她真的是陈伯的女儿,那她的童年可能就在这里的某个角落度过。在那些巷弄深处,某栋不起眼的房子里。
“苏小姐。”开车的杰克忽然开口,从后视镜里看她,“有件事得告诉你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我们查了陈伯的背景。他确实在清迈住过八年,在一所大学当客座教授。但档案显示,他是独居,没有结婚记录,也没有子女登记。”
苏沫的心沉了一下。
但杰克接着说:“不过,他居住的那个社区,邻居说偶尔会看到一个小女孩进出他的房子。亚裔,十岁左右的样子。没人知道是谁,陈伯说是亲戚家孩子,来度假的。”
“有、有照片吗?”秦风问。
“没有。但有个老邻居说,那女孩左手手腕上,有个胎记。红色的,像一片小枫叶。”
苏沫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左手手腕。
在袖子下面,皮肤上,确实有一个淡红色的印记。从小就有,她以为是普通胎记。
她慢慢卷起袖子。
车里的所有人都看到了——在她纤细的手腕内侧,一个清晰的、枫叶形状的红色胎记。
空气凝固了。
杰克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,眼神复杂。
秦风没有说话。他只是伸出手,轻轻握住她露出胎记的手腕,拇指在那片红色印记上摩挲了一下。
然后他拉下她的袖子,盖住了胎记。
“这、这证明不了什么。”他说,语气平静,“很多人都有胎记。”
“但是——”唐仁想说什么,被秦风的眼神制止了。
苏沫看着秦风。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动摇,没有怀疑,甚至没有惊讶。只有一种“早就料到会这样”的淡然。
“你早就知道了?”她轻声问。
“松浦医生检查时,看到了。”秦风承认,“但、但这不重要。”
“这还不重要?”野田昊二挑眉,“这直接印证了Q的信息!”
“印、印证了又怎样?”秦风转头看他,眼神锐利,“她是陈伯的女儿,还是孤儿院的实验体,还是从别的世界来的——有区别吗?她现在需要药,需要活下去。我们需要找到药,确保她活下去。其他事……可以等。”
他说“可以等”,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。
但苏沫知道,这不是无关紧要。这是把整个案件的谜底——一个侦探理应最渴望的真相——主动往后排,排在她的生命之后。
杰克吹了声口哨,低低地说了句泰语,大概意思是“疯了”。
也许真是疯了。
但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,这种“疯”反而成了唯一的锚点。
车队驶出市区,拐上向北的公路。天色渐暗,路边的稻田变成模糊的深色块。远处,山峦的轮廓像巨兽的背脊。
研究中心就在那片山脚下。随着距离拉近,可以看到封锁线闪烁的警示灯,还有临时搭建的岗哨。
车在距离封锁线五百米外的树丛后停下。
秦风第一个下车。夜风温热,带着泥土和烧焦的气味——是从研究中心方向飘来的。
他回头,向苏沫伸出手。
“准备好进去了吗?”
苏沫看着他伸出的手,看着身后众人——唐仁、野田昊二、杰克、越南仔,这些因各种缘由聚集于此的人。
然后她握住了秦风的手。
“走吧。”她说。
去废墟里找药。去找可能的真相。
无论找到什么,至少这一刻,他们在一起。
而秦风的手握得很紧,紧得像永远不会放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