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迈郊外的河水是浑浊的绿黄色,漂着水草和腐烂的树叶。雨下大了,雨点砸在水面上,像无数根针在扎。
秦风背着苏沫跳进河里时,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降温。
枪伤引发的高热正在烧毁她。在临时找到的破屋里,她的体温一度升到41.3度,皮肤烫得像要融化。唐仁翻遍了偷来的医药包,只有基础的抗生素和止血粉——对催化剂的代谢崩溃毫无作用。
“去河边!”野田昊二吼道,“冷水能争取时间!”
所以现在他们在河里。秦风用背包带把苏沫固定在自己背上,一手划水,一手死死按着她肩上的伤口——浸了水的布料压不住血,红色不断渗出来,在浑浊的河水里拖出淡红的轨迹。
雨越下越大。河面上起了雾,对岸的树木变成模糊的灰影。杰克和越南仔在下游警戒,唐仁和野田昊二在上游盯着追兵的动向。
“秦风……”苏沫的声音贴在耳边,虚弱得像随时会断,“放我下来吧。”
“闭、闭嘴。”秦风咬着牙往前游。
河中央水流变急。雨季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和断枝,像一只暴躁的手在拖拽他们。秦风感到体力在流失——从东京到清迈几乎没有休息,刚才在废墟里的搏斗又消耗了太多。
但他不能停。苏沫的呼吸越来越浅,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水声,像肺里已经进了水。
“硬盘……”她还在说,“交给Kiko……她能破解……”
“你、你自己去交。”秦风打断她,“抱紧,前面有漩涡。”
不是漩涡,是河底塌陷形成的暗流。秦风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。一股力量猛地拽住他的腿,把他往下拖。他挣扎,但背着苏沫加上背包的重量,像绑了石头。
水淹过头顶。
世界瞬间安静了。雨声、风声、远处隐约的呼喊声,全部消失。只剩下水流在耳边的呜咽,和胸腔里氧气耗尽的闷痛。
秦风拼命蹬水,但暗流的力量太强。他和苏沫一起往下沉。
浑浊的河水里几乎看不见东西。他只能感觉到苏沫的手臂还环着他的脖子,但力道在松开。
不行。
他在心里说,手摸索到腰间的刀——唐仁塞给他的求生刀。割断背包带?但苏沫已经失去意识,松开她,她会直接沉底。
氧气在耗尽。肺像要炸开。
黑暗中,秦风做了决定。
他转身,在水里抱住苏沫,用最后的力气把她往上推。自己的头撞到了河底的石头,钝痛,嘴里尝到铁锈味。
但他没松手。一只手托着她的后颈,另一只手划水,脚蹬着河底的淤泥,用尽全力往上送。
还差一点。
还差——
苏沫忽然动了。
不是挣扎,是某种本能。她在缺氧的昏迷中睁开了眼睛,瞳孔在浑浊的水里扩散得像两个黑洞。她看着秦风,眼神里没有恐惧,只有一种奇怪的平静。
然后她做了秦风没想到的事。
她抬起还能动的右手,按住了他的后脑,把他往下拉。
秦风以为她要借力往上,但她的动作是向下的。她的脸凑近,嘴唇碰到了他的。
那一瞬间秦风以为自己在缺氧中产生了幻觉。
但触感是真实的。冰冷、柔软、带着血味的嘴唇。
然后他明白了。
她不是在吻他。
她在把嘴里最后一点空气渡给他。
一个反向的、绝望的渡气。濒死者试图把生机递给救援者。
秦风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。他想推开她,想告诉她不对,应该是我给你——
但苏沫的手很有力。按着他的头,不许他后退。她的嘴唇贴着他的,缓慢地、一点一点地把空气送过来。那点空气少得可怜,带着她血液的咸腥,和她生命最后的热度。
秦风感到眼泪涌上来,混进河水里。
他接受了。不是因为他需要,是因为他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意志——她要他活下去。
他含住那点空气,然后,在苏沫的嘴唇即将离开的瞬间,他反手扣住了她的后颈。
吻了回去。
这次不是渡气。
是掠夺。
他撬开她的牙齿,把自己肺里还剩的最后一点氧气强硬地灌进她嘴里。一个血腥的、带着泥土和河水味道的吻。一个在死亡边缘、没有任何浪漫可言的吻。
苏沫的眼睛瞪大了。她想反抗,但身体已经没力气。
秦风死死按着她,不许她吐出来。他把氧气强塞给她,像在说:你敢死试试。
气泡从他们嘴角溢出,升向水面。
暗流还在拖拽,但秦风不在乎了。他一只手抱着苏沫,另一只手抓住河底一块突出的岩石,固定住两人。
在浑浊的、逐渐黑暗的水底,他看着她。
她也看着他。
时间好像停了。
秦风忽然想起在曼谷的时候,有一次他们路过四面佛,苏沫站在人群外面,没有去拜。他问她不信这些吗。她说:“我信更实在的东西。”
他问是什么。
她当时没回答。
现在秦风知道了。
是这个。是此刻水底紧贴的体温,是嘴唇间交换的、带着血腥味的空气,是黑暗里依然清晰的眼神。
是“我要你活”的执念。
氧气终于彻底耗尽。
黑暗从视野边缘爬上来。秦风最后看了一眼苏沫——她闭上了眼睛,像睡着了。
他抱紧她,用最后的意识想:也好。
一起沉下去,也好。
然后头顶的水面突然被破开。
两只手伸下来,抓住了他们的衣领。是杰克和越南仔。两个人憋着气,脸上青筋暴起,硬生生把他们从暗流里拽了出来。
“哗啦——”
冲出水面时,空气像刀子一样刮进肺里。秦风剧烈咳嗽,河水混着血从嘴里喷出来。但他第一反应是去摸苏沫的颈动脉。
还在跳。微弱,但还在跳。
“妈的,你们俩……”杰克把苏沫拖上岸,越南仔按压她的胸口。呛进去的水吐出来,带着血丝。
唐仁和野田昊二跑过来。唐仁手里拿着偷来的卫星电话,脸上是秦风从没见过的严肃表情。
“联系上Kiko了。”他说,“药方破解了。但需要原料,清迈没有。”
“哪、哪里有?”秦风跪在苏沫身边,手还在抖。
“云南。”唐仁说,“陈伯的药材基地。那里有最后一剂成品的稳定剂。”
秦风看向苏沫。她躺在地上,脸色白得像纸,肩上的伤口又开始渗血。但她的胸口在起伏,她还活着。
刚才水底的一切像一场梦。只有嘴唇上残留的、带血的味道是真实的。
“云南。”秦风重复,声音沙哑。
“但那边现在……”野田昊二顿了顿,“Q组织肯定也收到了消息。他们会在那里等我们。”
秦风没说话。他低下头,用额头碰了碰苏沫的额头。她的皮肤还是烫的,但比刚才好一点。
“秦、秦风……”苏沫忽然睁开了眼睛,瞳孔还没对焦,“你……你刚才……”
“嘘。”秦风打断她,“省力气。”
他帮她擦掉脸上的水和血,动作很轻。
雨小了一点。河面上的雾气开始散开,对岸的树林露出湿漉漉的绿色。
“收拾东西。”秦风站起来,腿还在发软,但声音已经稳了,“去云南。”
“你确定?”杰克皱眉,“这可能是陷阱。”
“是、是陷阱也要去。”秦风看着苏沫,“药在那里。”
唐仁还想说什么,但野田昊二拍了拍他的肩,摇了摇头。
苏沫被扶起来。她靠在秦风身上,脚步虚浮。经过河边时,她看了一眼浑浊的河水。
水下的一切,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。
没有浪漫,没有甜蜜,只有濒死的交换。但也许那就是最真实的东西——在放弃的边缘,选择了把最后一点生机塞给对方。
上车前,苏沫拉住了秦风的袖子。
他回头。
“如果……”她声音很轻,“如果下次还要这样……别管我。”
秦风看了她很久。雨滴从他发梢滴下来,落在他睫毛上,像眼泪。
“做不到。”他说。
然后他弯腰,在她还沾着血和水渍的额头上,轻轻印下一个吻。
干燥的、温暖的、落在皮肤上的吻。
和刚才水下的那个截然不同。
但苏沫知道,这两个吻说的是同一件事。
车发动了。泥泞的路面溅起水花。清迈的雨幕在后面,云南的群山在前面。
苏沫靠在车窗上,闭上眼睛。肩上的伤口疼得尖锐,身体里的崩解感像定时炸弹在倒数。
但嘴唇上好像还留着某个触感。
带血的、泥土味的、不顾一切的。
她伸手,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嘴唇。
然后蜷起手指,握成了拳头。
像是要抓住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