研究中心的地下三层闻起来像火灾后的图书馆——纸张、塑料、化学试剂烧焦的混合气味,刺鼻中带着诡异的甜腻。应急灯每隔五米亮一盏,投下惨白的光圈,光圈之间是吞噬一切的黑暗。
秦风打头,手里的强光手电切开黑暗。光束照过扭曲的金属架、炸碎的玻璃罐、烧成炭黑的文件柜。空气里有细小的尘埃漂浮,像灰色的雪。
“分头找。”野田昊二压低声音,“数据库服务器应该在B区。杰克、越南仔,你们去东侧检查样本库。唐仁跟我来。”
“为什么我要跟你啊?我要保护我外甥——”
“你鼻子灵,闻闻有没有没烧完的药。”野田昊二拽着唐仁的衣领往另一条通道走。
秦风看向苏沫。她脸色在应急灯下白得透明,额角有细密的汗。从进入地下开始,她的呼吸就变得短促——不是因为紧张,是身体在警告。
“还、还能撑多久?”他问。
苏沫看了眼手表:“下次注射还剩三小时十七分钟。”
三小时。要在这片废墟里找到可能已经毁掉的资料,还要活着出去。
他们往西侧走。通道被塌陷的天花板堵住大半,需要侧身挤过去。秦风的肩膀蹭过粗糙的水泥断面时,感觉到苏沫拉住了他背包的带子——一个小动作,像怕他消失在缝隙里。
西侧是实验室区域。爆炸的破坏在这里更彻底,实验台翻倒,仪器碎了一地。但秦风的手电光扫过一个角落时,停住了。
那里有一个合金档案柜,柜门被炸得变形,但没完全打开。柜体上贴着褪色的标签:「项目备份 - 加密级」。
“这、这个。”秦风蹲下,从背包里掏出撬棍。苏沫接过手电帮他照明。
撬棍塞进柜门缝隙,用力。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,在空旷的废墟里回荡。秦风咬牙,额头青筋绷起。
“有人来了。”苏沫忽然说,声音绷紧。
脚步声。从东侧通道传来,不是杰克他们那种随意散乱的步子,是整齐、有节奏的——至少三个人,训练有素。
秦风加快动作。柜门终于“哐”一声弹开。
里面不是纸质文件,是几十个黑色硬盘,整齐码放在防震泡沫里。大部分外壳被高温熏黑,但看起来完整。
他抓了几个塞进背包。手电光扫过最里层时,照到一个深蓝色的文件夹,封面手写着两个字:「小沫」。
苏沫的呼吸停了。
秦风抓起文件夹,塞进怀里。“走。”
但来不及了。
手电光从通道另一头打过来,刺眼的光柱锁定他们。三个穿黑色战术服的人堵住去路,脸上戴着防毒面具,看不清面目。手里的不是枪,是电击棍和一种奇怪的针筒发射器——像改良过的麻醉枪。
“放下东西。”中间的人说,口音是标准的美式英语,“可以放你们走。”
秦风把苏沫往身后挡。“东、东西不能给。”
“那就抱歉了。”
没有多余的话。三个人同时扑上来。
秦风推开苏沫,弯腰躲过第一记电击棍。棍子擦着他后背过去,带起一阵麻痹感。他顺势抓起地上一截断裂的钢管,横扫对方小腿。
骨头断裂的脆响。一个人倒地。
但另外两个已经近身。电击棍戳向秦风侧腰,他勉强侧闪,电流还是擦过皮肤,肌肉瞬间痉挛。针筒发射器瞄准了他的脖子——
苏沫动了。
她没冲向持枪者,而是扑向那个倒地的。动作快得不像人类,像某种掠食动物。在对方摸向腰间手枪的瞬间,她一脚踩碎了他的手腕,抓起掉落的手枪,转身,扣扳机。
“砰!”
子弹擦过持针筒者的肩膀,打在墙上。那人闷哼一声,动作慢了半拍。
“秦风,跑!”苏沫喊,声音嘶哑。
但通道另一头也传来了脚步声——更多的追兵。
秦风抓住她的手,拖着她往实验室深处跑。那里有一扇防爆门,半掩着。他们挤进去,秦风用尽全身力气推上门,转动锈死的门闩。
“咚!咚!”
外面开始撞门。
这是一个小型观察室,四面是厚厚的防弹玻璃,已经龟裂成蛛网状。房间中央有一张手术台,台上还绑着残破的皮革束带。墙角堆着几个氧气瓶。
没有其他出口。
苏沫靠在墙上剧烈喘息。她掀开袖子看了一眼——手臂皮肤下的血管开始浮现不正常的青黑色,像树根在蔓延。反噬提前了。
“还、还有多久?”秦风问,眼睛盯着震颤的门。
“不知道……可能半小时。”苏沫的声音在抖,这次是疼痛,“秦风,硬盘……给我一个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他们改造过我的视觉神经……短暂过载的话,可能能直接读取硬盘物理层的磁信号……”她说得断断续续,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“但只能试一次……之后我可能会瞎。”
门闩在撞击下变形。裂缝在蔓延。
秦风看着她。她脸上全是汗,嘴唇咬出了血。但眼神是清醒的,是那种做决定后的平静。
他把一个硬盘递给她,然后转身,用背抵住门。“快、快点。”
苏沫跪在地上,把硬盘连接线粗暴地扯开,露出里面的磁盘盘片。她盯着那些精密的纹路,瞳孔开始收缩、放大、再收缩——像相机在对焦。
然后她闭上了眼睛。
世界变成数据流。
二进制代码像瀑布一样冲刷过意识。实验日志、基因序列、药物配方、受试者档案……碎片化的信息爆炸开来。她在大脑里疯狂筛选、拼凑。
找到了。
催化剂完整分子式。
稳定剂的合成路径。
还有……受试者编号047的完整档案。
编号047:陈小沫。女。父:陈文渊(项目首席顾问)。出生日期……与她记忆中的生日吻合。
实验目的:通过催化剂诱导神经进化,尝试建立跨维度信息感知能力。
实验记录:第137次注射后,受试者开始描述“另一个世界的场景”,细节精确到天气、对话、未发生的新闻事件。怀疑为预知能力或平行世界信息泄露。
副作用:身体代谢超载,细胞端粒异常缩短。预期寿命……
预期寿命:24岁。
苏沫睁开眼。视野里一片血红——视网膜毛细血管破裂了。她勉强看清东西,但所有轮廓都在晃动。
“我找到了。”她说,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药方在硬盘里。还有……我的档案。”
秦风没回头,还在用全身力气顶着门。“能、能活吗?”
“能。”苏沫撒谎了。药方能缓解反噬,但端粒缩短不可逆。她最多还有一年。
门闩终于断裂。
门被撞开的瞬间,秦风抓起地上的氧气瓶,拧开阀门,砸向冲进来的第一个人。氧气喷涌而出,和空气中的尘埃混合。
苏沫看到了他背后的空隙——一个战术服的人举起了枪,瞄准的是秦风的头。
她没有思考。
身体比意识先动。
她扑过去,撞开秦风。子弹撕裂空气的声音很近,然后是左肩胛骨传来的剧痛——像被烧红的铁棍贯穿。冲击力把她钉在墙上,又滑下来。
世界变慢了。
她看到秦风转身时脸上的表情——从震惊到恐惧到暴怒,像慢镜头一帧帧播放。
看到他扑向开枪的人,夺枪,肘击喉咙,夺枪,扣扳机——三声枪响,三个人倒下。
看到他冲回她身边,手按在她肩膀上,温热的血立刻浸透他的指缝。
“苏沫!苏沫!”
他的声音很远,像隔着水。
她张了张嘴,想说我没事,但出来的只有血沫。
疼。但奇怪的是,意识很清醒。她甚至能感觉到子弹卡在肩胛骨和肋骨之间,随着呼吸摩擦骨头。能感觉到秦风的手在抖——那个破案时手稳如磐石的秦风,手在抖。
“没……打中要害。”她挤出一句话,每个字都带出血腥味,“硬盘……拿到了?”
秦风红着眼点头,撕下自己的衣服下摆,用力压住她的伤口。“别、别说话。”
外面传来更多的脚步声,还有杰克和越南仔的吼声。援兵到了。
但苏沫知道,来不及了。
反噬加上枪伤,失血速度太快。她开始冷,从指尖开始,像冬天慢慢爬上身体。
秦风把她抱起来,往出口跑。她靠在他怀里,能听见他剧烈的心跳,能闻到他身上汗和血的味道。
“秦风。”她轻声说。
“别、别说。省力气。”他声音哽住了。
“那个档案……”她继续,固执地,“编号047。是我。陈伯……是我父亲。”
秦风脚步没停。“我、我知道。”
“我可能……真的不是穿越者。那些记忆……可能是实验副作用。”
“那、那又怎样?”
“那你为什么……”她咳嗽,血溅到他脖子上,“为什么还……”
为什么还为我挡门?为什么还抱着我跑?为什么手在抖?
秦风低头看了她一眼。应急灯的光划过他侧脸,她看见他眼眶红了,但没眼泪。
“因、因为你是苏沫。”他说,像在说世界上最简单的真理,“你在曼谷帮我破案,在纽约替我挡刀,在东京抬起了闸门。你、你现在在我怀里流血。这就是全部。”
苏沫笑了。笑的时候扯到伤口,疼得抽气,但她还是笑了。
通道尽头有光——是杰克他们打出的出口。新鲜空气涌进来,带着雨后的泥土味。
“坚、坚持住。”秦风说,像在命令她,也像在命令自己,“我们就快到了。”
苏沫闭上眼睛。疼痛和寒冷开始模糊意识的边界。但她感觉到秦风抱着她的手臂收得很紧,紧得像要把她按进自己的身体里。
她还感觉到,自己没拿枪的右手,不知什么时候握住了秦风胸前的衣服。布料被她抓得皱成一团,浸满了血。
一个幼稚的、濒死之人的紧握。
像是在说:别放手。
像是在说:我还在。
然后黑暗涌上来,吞没了光,吞没了声音,吞没了疼痛。
但在彻底失去意识前,她听见秦风的声音,贴着耳朵,很低,很哑:
“别死。求你。”
三个字。一个侦探从不说的三个字。
苏沫想回答,但黑暗已经把她拖下去了。
最后的知觉,是秦风奔跑时的颠簸,和他胸口传来的、剧烈而固执的心跳。
咚咚。咚咚。
像在替她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