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七章

白沐一身征尘未洗的铠甲，上面沾满血污和冰碴，脸上带着连日鏖战与不眠不休的深刻疲惫，但更多的是无边的惊怒、恐慌，以及一种近乎崩溃的赤红。他竟在此时，从前线不顾一切地单骑狂奔回来了！显然，他要么是收到了凌云盟覆灭的噩耗，要么是察觉了京中剧变。

他冲入大厅，看到的正是凌琅华步步紧逼、杀意凛然，而殷瑟瑟瘫软在地、花容失色的一幕。地上散落的“证据”，厅中众人的惊恐，还有凌琅华那完全陌生的、如同从地狱归来的眼神，让他脑中一片轰鸣。

“凌琅华！你想干什么！”白沐横身挡在殷瑟瑟面前，长剑出鞘半寸，对着凌琅华，声音嘶哑颤抖。他一路疾驰，心中已被凌云盟被剿、她可能已死的消息折磨得近乎疯狂，此刻见到她活着，狂喜尚未升起，就被这剑拔弩张的一幕冻结。

凌琅华停下了脚步，看着挡在殷瑟瑟身前的白沐。他铠甲上的血，不知是敌人的，还是他自己的。他眼中的焦急、愤怒、不解，那么真切。可这一切，在她眼中，只剩下荒谬的讽刺。

“我想干什么？”凌琅华轻轻重复，嘴角勾起一抹极致惨淡、也极致冰冷的弧度，“寒王爷，你的好郡主，你的心上人，是勾结‘玄冥’，伪造证据，害死我父，灭我满门的元凶。我，来报仇。这个答案，你满意吗？”

“不！不是的！沐哥哥，她疯了！她在污蔑我！她想为凌家的罪行脱罪！”殷瑟瑟如同抓住救命稻草，死死抱住白沐的腿，哭得撕心裂肺，“你看她，她擅离军营，私闯王府，还要杀我……沐哥哥，救我！”

白沐看看状若疯魔的殷瑟瑟，又看看冰冷决绝的凌琅华，再看看地上那些刺眼的“证据”，只觉得头痛欲裂，心如乱麻。殷瑟瑟是他恩师之女，多年相伴，他虽无情爱，却有责任。而凌琅华……那些北境并肩作战的画面，她疗伤时的专注，她受伤时自己的心悸……复杂的情绪翻涌，让他一时间无法判断。

“此事……此事必有蹊跷！”白沐艰难开口，试图稳住局面，“琅华，你冷静点。若瑟瑟真有罪，应交由朝廷，由律法……”

“律法？”凌琅华笑了，笑声里是无尽的悲凉与嘲讽，“朝廷的律法，就是听信伪造的证据，将我凌云盟七百余口，不分老幼，屠戮殆尽吗？寒王爷，我父的尸体，现在还坐在凌云峰的废墟里，睁着眼睛！你让我相信律法？还是相信你身后这个蛇蝎毒妇的眼泪？”

她的话，字字泣血，句句诛心。白沐如遭雷击，脸色煞白。凌云盟被剿的细节，他尚未完全知晓，竟……惨烈至此？

“我没有……沐哥哥，我真的没有……”殷瑟瑟哭得梨花带雨。

凌琅华不再看白沐，目光越过他，死死锁住殷瑟瑟：“证据在此，人证物证俱在。白沐，你今天护着她，便是与我，与凌云盟七百冤魂为敌。”她缓缓地，从身后解下那粗布包裹，层层展开——露出了那柄染满血锈、断刃狰狞的剑，凌啸天的断剑！

看到那柄断剑，感受到其上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与死气，白沐浑身剧震，连殷瑟瑟的哭声都戛然而止。

凌琅华握住了断剑的剑柄，内力灌注，那残缺的剑锋竟发出低沉的嗡鸣。“父亲，女儿今日，便用您的剑，为您和盟中弟兄，讨还血债！”

“不要！”白沐惊骇欲绝，直觉感到下一秒便是无可挽回的惨剧，他必须阻止！他猛地拔剑，指向凌琅华，“把剑放下！一切等我查明……”

“查明？”凌琅华看着他指向自己的剑尖，看着他将殷瑟瑟牢牢护在身后的姿态，最后一丝微弱的、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盼，彻底熄灭。心，在这一刻，碎成了齑粉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与空洞。

她忽然想起宫宴那日，她以剑刻地的“飞白书”。想起北境雪夜，他笨拙的关怀。想起父亲最后瞪大的、望向北方的眼睛。

一切都结束了。

她看着白沐，眼神忽然变得异常平静，甚至带上了一丝解脱般的漠然。她缓缓举起了父亲的断剑，却不是刺向殷瑟瑟，而是……横在了自己颈间。

这个动作，让白沐瞬间魂飞魄散！“琅华！你做什么！放下！”他嘶吼着，想要冲上前，却怕刺激到她。

殷瑟瑟躲在白沐身后，看着这一幕，眼中却飞快掠过一丝扭曲的快意。

凌琅华的目光，像是穿透了白沐，看向了很远的地方。她用一种平静得可怕的语调，轻轻说道：“白沐，你看这灭我满门的手法，干净利落，斩草除根……与你当年，剿灭北境十三寨时，是不是……如出一辙？”

北境十三寨！那是白沐早年一场极其惨烈、也备受争议的战役，为了震慑其他部族，他确实下了“不留活口”的严令。那是他军功章上最黑暗的一笔，也是他多年来的梦魇。她竟然知道！她竟然在这个时候，用这句话，将他的心彻底刺穿！

白沐如坠冰窟，浑身冰冷，连血液都仿佛冻结了。他想解释，想呐喊，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。

凌琅华看着他瞬间惨无人色的脸，嘴角那点漠然的弧度加深了。然后，在所有人——包括殷瑟瑟——都未能反应过来的瞬间，她握剑的手，毫不犹豫地，横向一抹！

“不——！！！”白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、完全不似人声的绝望哀嚎，目眦欲裂地扑了过去！

鲜血，如同最凄艳的红梅，瞬间在她苍白的颈项间绽放，喷溅而出，染红了她手中的断剑，也染红了扑到近前、伸出手却只接到她无力滑落身躯的白沐的双手和铠甲。

凌琅华软倒在白沐怀里，体温随着鲜血飞速流逝。她努力地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，抬起一只染血的手，似乎想碰触什么，却最终只是虚软地、颤抖地拂过白沐近在咫尺的、写满崩溃与绝望的脸颊。

她的嘴唇翕动，气若游丝，几乎听不见，但白沐却清晰地“听”到了，那是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最后三个字：

“忘……了……我……”

手，无力地垂下。

眼眸中最后一点微光，彻底熄灭。那里面，映不出丝毫他的影子，只有一片永恒的、冰冷的寂静。

白沐呆呆地抱着她迅速冰冷下去的身体，跪在地上，一动不动。温热的血浸透了他的手，他的衣甲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。世界所有的声音、颜色，都在这一刻离他远去。他张着嘴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，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液体，毫无征兆地、疯狂地涌出眼眶，砸在她苍白的脸上，与那刺目的鲜血混在一起。

殷瑟瑟僵在原地，脸上的表情还凝固在那一丝未及散去的快意和惊愕上。她看着白沐那仿佛瞬间被抽走灵魂、彻底崩溃的模样，一股前所未有的、比死亡更冰冷的恐惧，骤然攥紧了她的心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