杰克少爷的归来,如同在里德尔庄园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,涟漪持续扩散。表面上看,一切如常:精美的餐食,熨烫平整的报纸,修剪得体的花园,以及仆人们训练有素的沉默。但奈布能清晰地感觉到,水面之下,暗流正在加速涌动。
杰克似乎并未急于对奈布做什么,反而表现出一种近乎悠闲的观察者姿态。他恢复了以往的生活习惯:上午在书房处理信件和生意(书房已重新开放,但莫里斯管家亲自监督了彻底检查和整理),下午或许会骑马外出,傍晚则在起居室阅读或听音乐,偶尔会举行小型的沙龙晚宴,邀请一些伦敦社交圈的名流。
奈布作为“贴身男仆”,必须时刻在杰克需要时出现。他替杰克更衣,递送雪茄,斟酒,沉默地站在餐厅角落或书房门边,像一件会移动的、精致的家具。杰克的目光时常落在他身上,那目光不再是赤裸裸的审视,而是一种更深的、带着玩味和期待的揣度,仿佛在欣赏一件正在进行最后抛光工序的艺术品,盘算着该将其摆在何处。
奈布忍受着这一切。他比以往更加沉默,动作更加规范,将自己缩进一个“合格仆人”的壳里,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和冰冷的计划死死压在心底。只有在深夜,独自一人时,他才允许自己对着窗外沉沉的夜色,缓缓磨砺着心中的刀刃。
与巴哈杜尔的联系变得困难。杰克回来后,庄园的夜间守卫明显加强,尤其是主楼和围墙附近。奈布不能再轻易溜出去。他只能利用白天外出替杰克办事(比如去定制商店取回清洗好的手套,或者去书店取预定的新书)的短暂机会,在路过特定区域时,用约定的、极其隐蔽的记号留下信息——比如某条巷子墙壁上看似无意的粉笔划痕,或者公园长椅下用口香糖粘着的小石子。
他知道巴哈杜尔他们一定能看懂。廓尔喀侦察兵的野外联络技巧,远非这些英国绅士和他们的守卫所能理解。
这天下午,杰克外出赴一个俱乐部聚会。奈布奉命留在庄园,整理杰克刚收到的一批从意大利运来的新书。他正在书房里,将那些烫金封皮的厚重书籍分类上架,莫里斯管家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。
“萨贝达先生。”莫里斯的声音如同他灰蓝色的眼睛一样,缺乏温度。
奈布停下手中的动作,转身,微微躬身:“管家先生。”
莫里斯没有立刻说话,只是用那种穿透性的目光打量着他,从他一丝不苟的制服,到他平静无波的脸,最后落在他正在整理书籍的手上。那双手,指节分明,动作稳定,但虎口和指腹的厚茧,在窗外光线的照射下,依旧清晰可见。
“少爷最近,似乎对你很满意。”莫里斯缓缓开口,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。
奈布垂下眼帘:“小人只是尽本分。”
“本分……”莫里斯重复了一遍,向前走了两步,靠近书架,也靠近了奈布。他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、老式剃须皂和旧纸张混合的气味。“萨贝达先生,你在来庄园之前,是做什么的?”
来了。奈布心中警铃微作,但面上不显:“回管家先生,小人在军队服役过。”
“军队。”莫里斯点了点头,“难怪。纪律性不错,学东西也快。不过……”他话锋一转,目光锐利如刀,“军队里教的东西,似乎不止是整理书籍和端茶送水吧?比如,如何悄无声息地移动,如何在黑暗中观察,如何……让一个聒噪的内贼彻底闭嘴?”
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。
奈布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,但呼吸的频率没有丝毫改变。他抬起头,迎上莫里斯的视线,眼神坦然而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:“管家先生,我不明白您的意思。艾伦的事情,不是已经查明了吗?小人只是听从您的吩咐,做了该做的清理工作。”
四目相对。书房里安静得能听到远处钟摆的滴答声。
几秒钟后,莫里斯忽然扯动嘴角,露出一个极淡的、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。
“是的,已经查明了。”他移开目光,仿佛刚才的质问只是随口一提,“艾伦那个蠢货,咎由自取。我只是希望,庄园里不要再出现第二个‘艾伦’。少爷喜欢安静,喜欢……秩序。任何破坏秩序的人,都不会有好下场。你明白吗,萨贝达先生?”
“小人明白。”奈布再次低下头。
“很好。”莫里斯退后一步,恢复了惯常的疏离姿态,“继续你的工作吧。少爷晚宴前会回来,记得准备好他的礼服。”
“是。”
莫里斯离开了书房。奈布站在原地,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,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憋在胸口的浊气,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湿。
老狐狸。他果然怀疑了。虽然没有证据,但那种直觉般的洞察力,比杰克的变态收藏欲更让奈布感到危险。莫里斯是这座庄园真正的看守者,是杰克意志最忠实的执行者,也是他逃亡路上最难以逾越的障碍之一。
不能再等了。必须尽快和巴哈杜尔确定行动计划。
他快速将剩下的书籍摆好,然后借口需要去核对一份书单,离开了主楼。在前往庄园侧门(那里通常有外出的马车和杂役往来)的路上,他经过温室附近的花圃。午后的阳光很好,花匠正在修剪玫瑰。
奈布的目光扫过温室那巨大的玻璃墙面,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。他注意到,温室深处那个用纱帘隔开的区域,似乎有人影在晃动,不止一个。隐约还能听到轻微的敲击声和拖动重物的声音。
他们在布置那里了。为了迎接“新成员”。
一股冰冷的寒意窜上脊背。他加快脚步,走到侧门附近,假装等待马车,目光却迅速扫过围墙外的那片树林。在一棵橡树朝庄园方向的树干上,他看到了一个新鲜的、只有他们才懂的刻痕标记——那是巴哈杜尔留下的,意思是:“有急讯,老地方,尽快。”
奈布的心提了起来。巴哈杜尔那边有发现了?还是出了什么变故?
但他现在根本无法脱身。杰克随时可能回来,莫里斯可能正在某个角落注视着他。他只能强压下心中的焦躁,若无其事地办完了差事,返回主楼。
傍晚,杰克准时归来,心情似乎不错,还带回了一瓶据说年份极佳的波特酒。晚餐时,他甚至在餐桌上谈论起了俱乐部里听到的趣闻,偶尔会将目光投向静静侍立在一旁的奈布,那眼神带着一种主人欣赏爱宠般的愉悦。
奈布只觉得每一分钟都无比漫长。
深夜,终于熬到了就寝时间。服侍杰克睡下(杰克今晚没有额外的“兴趣”,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,说了句“好好休息,我的小夜莺,很快就有惊喜了”),奈布回到自己的房间。
他立刻检查了窗户和门锁,然后从床垫下的夹层里,取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本子和半截铅笔——这是他偷偷藏起来的,用来记录观察到的信息和草图。
他快速写下今天的发现:莫里斯的试探,温室区域的动静,巴哈杜尔的紧急标记。然后,他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动静。庄园彻底安静下来,只有巡夜守卫规律而遥远的脚步声。
他必须冒险出去一趟。
他换上一身深色的旧衣服(从储藏室“借”的),脸上用炉灰略微涂抹,然后再次利用了那根固定在窗棂上的细铁丝,悄无声息地滑落到楼下花园的阴影中。
这一次,他更加小心。避开了固定的巡逻路线,利用花园里复杂的地形和雕塑作为掩护,如同真正的幽灵,贴着围墙的阴影,向着那片树林移动。他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狂跳,但动作却异常稳定和敏捷。这是战场赋予他的本能。
翻过围墙,落入树林。他按照记忆,快速向着约定的地点潜行。
巴哈杜尔果然在那里,还有另外两个身影隐在更深的暗处警戒——是卡德和古隆,奈布认出了他们的轮廓。
“军士长!”奈布压低声音。
“奈布!”巴哈杜尔看到他,明显松了口气,但脸色却异常严峻,“出事了。”
“怎么了?”
“码头那边,”巴哈杜尔语速很快,“我们查到了那艘运‘木料’的船,‘北风号’,注册在里德尔贸易公司名下。它原本预计五天后到港,但刚刚收到风声,航程提前了!最快可能后天傍晚,最迟大后天清晨,就会抵达伦敦港!”
奈布的心猛地一沉:“这么快?!”
“对。而且,我们的人(一个混在码头工会的旧关系)打听到,这批‘木料’卸货后,不会运往城里的家具作坊,而是有一支里德尔家的私人车队,会直接将其从码头运走,目的地不明,但极有可能就是这座庄园!”巴哈杜尔眼神锐利,“时间不多了,奈布。我们必须在那批‘木料’进入庄园、被制成那该死的东西之前,把你弄出去,或者……毁掉它。”
“庄园守卫很严,杰克已经回来了,莫里斯盯得紧。”奈布快速说道,“温室那边已经在布置,杰克说很快有‘惊喜’。我怀疑,他们打算等‘木料’一到,就在那里动手。”
卡德,一个身材敦实、眼神凶狠的廓尔喀汉子,低声咒骂了一句:“那就干他娘的!直接在码头或者路上,把那车队劫了!”
古隆,比较沉默,但目光同样坚定,点了点头。
“劫车队风险太大,在伦敦市区,容易引来警察和军队。”巴哈杜尔摇头,但他眼中闪烁着冒险的光芒,“不过……或许我们不需要硬劫。奈布,你在庄园里,有没有办法,让那批‘木料’……进不了庄园大门?或者,就算进去了,也派不上用场?”
奈布脑中飞速旋转。让木料进不了门?破坏运输?在庄园内做手脚?
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雏形,在他心中逐渐浮现。他想起了那包安眠药粉,想起了温室里那些正在忙碌的“工匠”,想起了杰克和莫里斯……
“也许……有个办法。”奈布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冷静,甚至带着一丝寒意,“但需要你们在外的配合,而且,时间必须掐得非常准。”
“说。”巴哈杜尔毫不犹豫。
奈布凑近,用最低的声音,开始讲述他那铤而走险的计划。夜色深沉,树林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,和四个男人压抑而坚定的低语。
一场针对华丽囚笼的突围作战,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,悄然定下了最终的行动方案。无声的硝烟,已然点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