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机场的消毒水味
机场的广播里,女播音员温柔的声音反复重复着登机提示,透过嘈杂的人群——推着行李箱的旅人、抱着孩子哄哭的母亲、对着手机大声讲电话的商人——传到候机厅角落的蓝色塑料椅子旁,像一层轻飘飘的纱,盖不住空气里的匆忙与疏离。
陆景阑坐在椅子上,左手攥着一张皱巴巴的机票,指腹反复摩挲着“上海—纽约”那行黑色印刷字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连机票边缘都被揉得起毛,纤维在指尖缠成细小的絮。
右手却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团白色纱布,纱布边角还沾着早已干涸的暗红血迹,是下午巷子里云舒然帮他处理伤口时用过的那块。
他的指尖轻轻蹭过血迹,粗糙的纱布纤维蹭得指腹微痒,却不敢太用力,怕蹭掉那点仅存的、属于她的痕迹——刚才在来机场的车上,他把纱布从口袋里拿出来看了三次,每次都觉得那暗红的印记,像一颗小小的火种,在他冰凉的手心里烧着。
他的黑色行李箱靠在脚边,轮子上还沾着巷口的泥土,箱体侧面贴着去年和奶奶去游乐园时买的卡通小熊贴纸——小熊穿着黄色背带裤,咧嘴笑得露出两颗圆牙齿,那是奶奶走之前,最后一次陪他出门。
当时奶奶牵着他的手,在游乐园门口的小卖部前犹豫了很久,才买下这张贴纸,说“景阑的箱子太素了,贴个小熊才好看”。
此刻贴纸被头顶的白炽灯照得刺眼,塑料表面反射出冷光,像在提醒他,这座他生活了十七年的城市里,他连最后一个牵挂的亲人都没有了。
奶奶走后,远在国外的父亲突然打来电话,说要接他去纽约读书,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,他甚至没来得及和巷子里的那棵老梧桐告别,更没来得及跟云舒然说一声“再见”。
直到昨天巷子里,云舒然蹲在他面前,用棉签蘸着消毒水轻轻擦拭他胳膊上的伤口时,他才觉得心里那片因奶奶离世而荒芜的地方,终于照进了一点光。
当时他的胳膊被黄毛推倒时蹭破了皮,渗着血珠,他自己都没当回事,习惯性地想拿手擦掉,却被她拦住:“别用手碰,会感染的。”
她蹲在地上,白裙的裙摆扫过他的鞋尖,带着洗衣粉的淡淡清香,阳光落在她发顶,碎发在额前晃了晃,连帮他缠纱布时的动作都轻得怕弄疼他,指尖偶尔碰到他的皮肤,像一片羽毛轻轻划过,留下一阵细微的麻意。
陆景阑打开背包,从最里面的夹层里掏出一个白色小袋子——是便利店的免费包装袋,上面印着“欢迎光临”的蓝色小字,里面装着云舒然塞给他的消毒水和创可贴。他把消毒水拿出来,透明瓶身映出候机厅里来来往往的人影,瓶身上还留着她的指纹,浅浅的印在光滑的塑料上。
他把瓶子凑到鼻尖轻嗅,刺鼻的消毒水味里,竟莫名掺着她指尖残留的温度,像她刚才递给他时,手心贴在瓶身留下的暖意。
他想起刚才巷子里的场景:黄毛被他吓跑后,云舒然从书包里翻出消毒水和纱布,蹲下来就要帮他处理伤口,他当时愣了很久,问出的第一句话是“你不怕我?”——学校里的人都怕他,说他是“校霸”,见了他就躲,连老师都觉得他是“问题学生”,没人愿意靠近他。
可云舒然却抬头笑了,眼睛弯成两道小月牙,说“你又不是坏人”。
那一刻,他心里像有什么东西碎了,又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发芽——原来真的有人,不会被那些传言困住,会真的看见他,看见他不是“校霸”,只是个想守护点什么的、孤单的少年。
他问那句话时,其实心里藏着的,是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——期待有人能看穿他坚硬的外壳,看到他内里的柔软。
“前往纽约的航班即将停止登机,请乘客陆景阑尽快前往3号登机口办理登机手续,感谢您的配合。”
广播里的声音再次响起,带着几分催促,像一根针戳破了他的恍惚。
陆景阑猛地回神,赶紧把那团旧纱布叠得方方正正,叠成一个小小的方块,和消毒水、创可贴一起塞进背包夹层,拉链拉到最紧,像是在藏一件稀世珍宝。
他甚至还在夹层里垫了一张干净的纸巾,怕纱布被背包里的书本蹭到,怕那点暗红的痕迹被磨掉。
他拖着行李箱走向登机口,脚步慢得几乎要停下,每走一步都忍不住回头望——望机场入口的方向,好像下一秒云舒然就会跑进来,举着一瓶冰饮叫他的名字;望窗外的天空,好像能透过云层看到巷口的那棵梧桐,看到便利店的冷柜,看到那个穿白裙的姑娘可能出现的方向。行李箱的轮子在光滑的地面上滚动,发出“咕噜咕噜”的声响,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孤单,像他此刻的心跳,一下一下,敲得胸腔发疼。
过安检时,安检人员拿起他的背包,问里面有没有液体,他赶紧说“有一瓶消毒水,是医用的”,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,怕对方不让带,怕那瓶承载着他所有念想的消毒水,会被留在这座城市。
直到安检人员把背包还给她,他才松了口气,赶紧把背包抱在怀里,像抱着什么易碎的宝贝。
登上飞机,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,他把背包放在腿上,手一直放在夹层的位置,指尖贴着纱布的轮廓。
飞机开始滑行,透过舷窗,地面的城市渐渐变小,熟悉的街道、高楼、河流,都变成了小小的方块,最后被厚厚的云层遮住,再也看不见。
陆景阑靠在椅背上,闭上眼睛,指尖依旧贴着背包夹层里纱布的位置,好像这样就能离她近一点。
他想起奶奶临终前,躺在病床上,拉着他的手说“景阑要好好的,以后找个能把你放在心上的人,别像奶奶一样,留你一个人”。
那时他以为,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人了,奶奶走后,他的世界就只剩下黑白色。可云舒然出现了,她带着消毒水的味道,带着白裙的清香,带着温暖的笑容,把他的世界重新染成了彩色。
飞机穿过云层,引擎发出平稳的轰鸣声,陆景阑在心里默默念着她的名字——“云舒然”,一遍又一遍,像在刻一个承诺,刻在心里最软的地方。
他对着窗外的云层轻声说:“等我回来,我一定要找到你。”
他要让她知道,她递出的那瓶消毒水,不止是处理了一个小小的伤口,更救了他整个荒芜的青春,让他在黑暗里,终于找到了可以追寻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