寅时未到，凯莉就醒了。

这次不是被疼醒，而是自己醒的。窗外天色还是浓稠的墨蓝，只有东边天际线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。悬星崖还在沉睡，连丹房的风箱声都停了——这是每日唯一寂静的时辰。

她轻手轻脚下榻，走到妆台前。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，眼底有淡淡的青黑，但眼神清明如寒潭。

今日要去金刚寺。

见嘉德罗斯。

凯莉打开妆匣，取出脂粉仔细修饰。不是要掩去病容，而是要让病容“恰到好处”——既显得虚弱需要帮助，又不会虚弱到让人怀疑她的价值。这是门精细活儿，她花了小半个时辰，才对着镜子露出一个满意的浅笑。

“老骨头，”她轻声唤，“金刚寺的资料。”

古书飘到妆台上，书页自动翻到某一页，上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像：

“嘉德罗斯，金刚寺当代首席弟子，二十三岁，肉身成圣中期。主修《大罗金刚体》，本命法宝‘大罗神通棍’已通灵。性格高傲，好战，但重诺。三年前在东海与雷狮交手三十七招未分胜负，此后视雷狮为劲敌...”

凯莉一边看，一边绾发。今日她没戴那朵玫瑰饰品，而是选了支素银簪，簪头雕成简单的星月形状——低调，但懂的人自然懂。

“弱点呢？”她问。

“极度自信，有时近乎自负。”老骨头说，“但并非无脑莽夫。根据过往记录，他在战斗中学习能力极强，同样的招数对他用第二次效果会减半。”

“喜好？”

“追求力量的极致。对能提升实力的天材地宝有强烈兴趣，但厌恶投机取巧。另外...”书页上浮现出一行小字，“据传他嗜甜，尤其喜欢西域进贡的蜜饯，但此事金刚寺从未承认。”

凯莉挑眉，从糖盒里挑出几根最甜的蜂蜜味棒棒糖，用丝帕仔细包好，塞进袖袋。

准备妥当，她最后检查了一遍储物袋：换洗衣物、丹药、符咒、星镖、还有那枚太阳精金——装在特制的玄铁盒里，盒身刻满隔绝气息的符文。东西不多，但每一样都有用。

窗外天色渐亮，晨钟即将敲响。

凯莉推门出去。秋师姐已经等在廊下，手里提着个食盒。

“这么早？”秋看到她，愣了愣，“脸色还是不好，要不改日再去？”

“约好了的，不能失约。”凯莉接过食盒，打开一看，里面是温热的红枣粥和几样清淡小菜，还有两个白面馒头，“谢谢师姐。”

秋看着她，欲言又止，最终只是叹了口气：“路上小心。金刚寺那群体修...脾气都不太好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凯莉微笑，“师姐也保重。我回来的路上会去药市转转，看看有没有新鲜的冰心草。”

提到冰心草，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，但很快恢复平静：“好。早去早回。”

两人在晨光中对视片刻，凯莉转身走下石阶。

天机阁的传送阵设在主峰广场，此时已有弟子在洒扫。看到她，所有人都恭敬行礼：“大师姐。”

凯莉点头回礼，走到阵眼处，取出通行令牌。守阵长老接过令牌查验，又仔细打量她几眼：“去金刚寺？”

“是。”

“一个人？”

“是。”

长老皱眉，但没多问，只是激活阵法前低声说了句：“嘉德罗斯那小子脾气爆，你...别跟他硬顶。”

“弟子明白。”

光芒升起，吞没身影。

---

金刚寺建在西域边陲的金刚山上。山如其名，通体黝黑如铁，寸草不生，只在山巅有座巍峨寺庙，建筑风格粗犷雄浑，多用巨石垒成，与中原各派的精巧雅致截然不同。

凯莉从传送阵走出来时，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下。

不是被寺庙震到，是被人。

嘉德罗斯就站在传送阵外十丈处，扛着那根闻名修真界的大罗神通棍，金发在晨风中狂乱飞舞，一双金瞳正毫不掩饰地打量她。他穿着金刚寺标准的武僧短打，露出精壮的手臂和小腿，肌肉线条如钢铁铸就，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淡金色的光泽——这是《大罗金刚体》大成的标志。

“天机阁凯莉？”他开口，声音浑厚如钟鸣。

“正是。”凯莉走出传送阵，微微欠身，“见过嘉德罗斯道友。”

嘉德罗斯没回礼，只是继续打量她，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、纤细的手腕上扫过，眉头渐渐皱起：“你确定有助我突破之法？就你这身子骨，我一棍下去你就没了。”

很直接的质疑，但意外地不带恶意，更像是一种...困惑。

凯莉笑了，从袖中取出玄铁盒，打开一条缝。

瞬间，灼热的气息弥漫开来，空气中的水分被蒸发，发出细微的滋滋声。盒内，一块拳头大小的金色金属静静躺着，表面流淌着液态的光泽，仿佛内部封印着一轮小太阳。

嘉德罗斯的金瞳骤然收缩。

“太阳精金...”他喃喃，随即眼神锐利如刀，“天机阁竟舍得拿出这个？”

“不是天机阁舍得，是我舍得。”凯莉合上盒盖，热气消散，“作为交换，我想请道友帮个小忙。”

“说。”

“用纯阳真火，为我驱除体内余毒。”凯莉伸出左臂，撩起衣袖，露出那些黑色脉络，“傀儡门的牵丝毒，寻常方法解不了。”

嘉德罗斯盯着那些黑线看了几息，突然大步走过来。凯莉下意识想退，但忍住了——不能露怯。

他在她面前三尺处停步，俯身细看，鼻尖几乎碰到她的手臂。片刻后，他直起身：“这毒...我见过。”

凯莉心头一跳：“在哪？”

“三年前，东海有个小门派一夜之间全灭，死者身上就有这种黑线。”嘉德罗斯回忆道，“我当时路过，查看过尸体。毒已入髓，但死因不是毒发，而是...”他顿了顿，“而是被人抽干了精血和魂魄，只剩一具空壳。”

凯莉握紧拳头。又是三年前。

“你确定能驱？”嘉德罗斯问。

“有太阳精金辅助，加上道友的纯阳真火，有七成把握。”凯莉实话实说，“剩下三成风险，我自己承担。”

嘉德罗斯盯着她看了很久，突然转身：“跟我来。”

他大步朝寺内走去，凯莉赶紧跟上。

金刚寺内部比外面更简朴，几乎没有任何装饰，只有粗大的石柱支撑着穹顶，地面是整块整块的青石板，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如镜。沿途遇到的武僧都赤裸上身，正在晨练，拳风呼啸，汗水滴落在地面，瞬间蒸发。

没人多看凯莉一眼，仿佛她不存在。

两人穿过大殿，来到后院一处独立的石屋前。石屋没有门，只有个低矮的洞口，里面黑漆漆的。

“进去。”嘉德罗斯示意。

凯莉弯腰钻进洞口，眼前豁然开朗——石屋内部比想象中大得多，是个直径十丈的圆形空间，中央有个凹陷的石坑，坑底铺满灰白色的石粉。四周墙壁上刻满佛门经文，字迹古朴，隐隐有金光流转。

最奇特的是，石坑上方开有天窗，正午的阳光能直射进来。

“这是金刚寺的‘炼体洞’，地面铺的是东海寒铁粉，能吸收并反射纯阳真火。”嘉德罗斯跟进来，大罗神通棍往地上一顿，“脱衣服。”

凯莉僵住：“...什么？”

“外衣脱了，留里衣。”嘉德罗斯不耐烦地解释，“纯阳真火温度极高，寻常衣物瞬间成灰。寒铁粉能护住里衣，但外衣不行。”

原来如此。

凯莉松口气，脱下月白外衫，只留一身素白的棉布里衣。布料很薄，她有些不自在地拉了拉衣襟。

嘉德罗斯瞥了她一眼，没说什么，只是走到石坑边盘膝坐下：“下来，坐我对面。”

凯莉依言走进石坑，寒铁粉冰凉刺骨，她打了个寒颤。在嘉德罗斯对面坐下，两人距离不过三尺，她能清晰看到他脸上细微的汗毛，还有金瞳深处燃烧的战意——这人连疗伤都像要打架。

“盒子给我。”嘉德罗斯伸手。

凯莉递过玄铁盒。嘉德罗斯打开盒盖，取出太阳精金托在掌心，金色的光芒映亮他整张脸。他闭目凝神，口中念念有词，是佛门真言。

片刻后，太阳精金开始融化，化作一滩金色液体，悬浮在他掌心上方。液体中心，一点刺目的白光逐渐亮起——那是被提炼出的太阳精华。

“伸手。”嘉德罗斯睁眼，金瞳已完全变成炽白色。

凯莉伸出左臂。

嘉德罗斯左手托着太阳精华，右手并指如刀，指尖燃起纯白色的火焰——纯阳真火。火焰温度极高，但诡异的是，凯莉感觉不到热，只感觉到一种穿透骨髓的灼烧感，仿佛火焰直接烧在灵魂上。

“忍住了。”嘉德罗斯沉声，指尖点在她左臂的黑色脉络上。

“啊——！”

凯莉惨叫出声。

不是装的，是真疼。那种疼无法形容，像有烧红的铁钎从毛孔插进经脉，一路烧到骨髓。黑色脉络剧烈翻腾，拼命想逃，但被纯阳真火死死按住。

汗水瞬间浸透里衣，她咬紧牙关，指甲抠进掌心，鲜血顺着指缝滴落，在寒铁粉上留下暗红的印记。

“别晕。”嘉德罗斯的声音传来，依旧冷静，“晕了前功尽弃。”

凯莉拼命点头，眼前已经开始发黑。她调动所有意志力，运转《星月秘典》，星辰之力在体内疯狂流转，与纯阳真火里应外合，围剿那些黑毒。

时间变得模糊。

可能是一炷香，可能是一个时辰。她只记得疼，无止境的疼，还有耳边嘉德罗斯念诵佛经的低沉声音，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
终于，在某一个瞬间，疼痛达到顶峰后骤然消退。

凯莉瘫软在地，大口喘息，浑身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。她勉强抬起左臂——皮肤上的黑色脉络消失了，只留下淡红色的灼痕，像被阳光晒伤。

“毒根未除，但活性被压制了九成。”嘉德罗斯收回手，纯阳真火熄灭，他额角也有细汗，“剩下的需要你自己慢慢炼化，大约...三个月。”

凯莉撑着坐起来，声音嘶哑：“多谢...道友。”

嘉德罗斯没理她，而是盯着手里那团太阳精华——已经小了一圈，但光芒更纯粹。他眼中闪过兴奋，随即收敛，看向凯莉：“交易完成。你可以走了。”

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。

但凯莉没动。她缓过一口气，从袖袋里取出那包蜂蜜棒棒糖，递过去：“一点心意，多谢道友相助。”

嘉德罗斯皱眉看着那包糖，没接：“我不吃甜食。”

“听说西域的蜜饯很出名。”凯莉眨眨眼，把糖放在地上，“道友若不喜欢，可以分给寺里的小师弟们。”

说完，她挣扎着爬起来，踉跄着朝洞口走去。

快到洞口时，嘉德罗斯突然开口：“等等。”

凯莉回头。

“你体内的星辰之力，”嘉德罗斯盯着她，“很强。为什么藏？”

凯莉心头一紧，但面上微笑：“道友说笑了，我若强，怎会中这毒？”

“毒是毒，力量是力量。”嘉德罗斯站起身，大罗神通棍扛上肩，“你刚才运转功法时泄露了一丝气息...至少是金丹初期。装筑基初期，骗谁呢？”

石屋内寂静无声。

凯莉与嘉德罗斯对视，两人之间隔着一地寒铁粉，还有那包没拆封的蜂蜜棒棒糖。

良久，凯莉笑了，这次是真心的笑：“道友慧眼。不过有时候，藏拙是为了活命。”

“随你。”嘉德罗斯转身，背对她，“糖我收了。另外...雷狮那家伙，最近在忙什么？”

话题转得突兀，但凯莉听懂了。嘉德罗斯在问南疆的事——他肯定也察觉到了修真界的暗流。

“他在查一些旧事。”凯莉斟酌词句，“关于傀儡门，关于七年前的一些恩怨。”

“哼，果然。”嘉德罗斯冷笑，“告诉那家伙，别死了。他的命，得留给我来取。”

很嘉德罗斯式的关心。

凯莉点头：“我会转告。告辞。”

她钻出洞口，阳光刺眼。回头看，石屋洞口已恢复黑暗，只有那包蜂蜜棒棒糖还放在寒铁粉上，旁边多了个小布包——里面是几颗金刚寺特制的疗伤丹药，药性霸道但见效快。

凯莉收起丹药，慢慢朝传送阵走去。

左臂的灼痛还在，但比之前黑毒噬骨的疼好多了。她能感觉到，经脉里那些阴冷的滞涩感消失了，灵力运转顺畅许多。

更重要的是...嘉德罗斯这个人，或许可以成为盟友，而非敌人。

她走到传送阵前，守阵武僧已经等在那里。

“凯莉道友，”武僧递过一枚玉简，“大师兄让我转交给您。”

凯莉接过，神识探入——里面是嘉德罗斯对纯阳真火的心得体会，还有几句关于南疆毒瘴的提醒，言简意赅，但字字关键。

她收起玉简，踏入传送阵。

光芒升起时，她最后看了一眼金刚山。山巅寺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，像一尊沉默的巨人。

回到悬星崖，已是午后。

凯莉刚走出传送阵，就看到秋师姐等在广场边，脸色焦急。

“怎么了？”她快步走过去。

秋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左臂的灼痕，眼眶一红，但强忍住了：“格瑞来了，在你房间等了一个时辰。还有...药王谷传来急讯，让我立刻回去。”

凯莉心头一沉：“什么事？”

“不知道，传讯符上只说‘速归’，加了掌门印。”秋抓住她的手，手指冰凉，“凯莉，我...”

“师姐先去。”凯莉反握她的手，“这边的事我能处理。但你答应我，无论发生什么，保命第一。”

秋看着她，眼泪终于掉下来：“你也是。南疆...太危险了。”

两人拥抱片刻，秋松开手，匆匆走向另一座传送阵。

凯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光芒中，深吸一口气，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。

格瑞来了。

药王谷急召。

南疆之行迫在眉睫。

所有的线，都在收紧。

她推开门，格瑞正站在窗边，背对着她，孤高烈斩横放窗台。听到声音，他转身，冰蓝色的眼眸在她脸上停留片刻，又落到她左臂的灼痕上。

“嘉德罗斯的纯阳真火。”他说。

“嗯。”凯莉关上门，“药王谷急召秋师姐回去，你知道吗？”

格瑞点头：“知道。青冥剑宗也收到了药王谷的求援信，说是...南疆出现大规模瘟疫，疑似傀儡丝变异所致。”

瘟疫。

傀儡丝变异。

凯莉握紧拳头。鬼狐天冲，你到底在做什么？

“格瑞，”她走到桌边，给自己倒了杯冷茶，一饮而尽，“剑冢的事，查清楚了吗？三长老...”

“失踪了。”格瑞打断她，“今早发现洞府空无一人，只留下一封血书，写着‘以我之血，祭剑之灵’。”

凯莉手一抖，茶杯险些脱手。

以我之血，祭剑之灵。

三长老不是内鬼，他是...被选中的祭品。

“青冥仙剑的邪灵，需要特定血脉的献祭才能完全苏醒。”格瑞声音低沉，“三长老那一脉，是开派祖师的直系后裔。”

所有的碎片，在这一刻拼成了完整的画面。

鬼狐天冲在南疆收集药材，布置祭坛，同时用傀儡丝控制或威胁各派关键人物。他的目标不只是千丝万儡盘，还要唤醒青冥仙剑的邪灵，双管齐下，一举颠覆修真界。

而凯莉的星月刃碎片，是连接这两个计划的关键——星辰之力既能辅助炼制千丝万儡盘，又能作为唤醒邪灵的引子。

“格瑞，”她放下茶杯，声音很轻，“明天我和雷狮出发去南疆。你要一起吗？”

格瑞沉默。

窗外，午后阳光正好，悬星崖的云海镀上一层金色。远处丹房的钟声悠悠响起，又一炉丹药炼成了。

这世界看起来依旧平静。

但他们都清楚，平静之下，火山即将喷发。

“我去。”格瑞最终说，“但不是和你们一起。青冥剑宗会派一队人前往南疆支援药王谷，我会在其中。”

“暗中配合？”

“嗯。”

凯莉点头，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对小巧的传讯玉符——天机阁特制，能短距离传递简单信息，且极难被截获。

“这个给你。”她递过去一枚，“到了南疆，保持联络。”

格瑞接过，收进怀里。他走到门口，回头看了凯莉一眼：“保重。别死了。”

“你也是。”

门关上。

房间里只剩下凯莉一人。她走到窗边，看着格瑞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，然后从袖袋里摸出骨哨，握在手心。

哨子温温的。

窗外，日头开始西斜。

距离出发，还有两天。

她闭上眼，开始默默调息。星辰之力在体内流转，修复着纯阳真火留下的灼伤，同时继续维持着那层脆弱的伪装。

夜幕降临时，她会去见雷狮，敲定最后的计划。

但现在，她需要休息片刻。

就片刻。

窗外的云海翻涌如怒涛，晚霞烧红了半边天。

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
而她，即将踏入这场风暴的中心。

金刚寺与太阳精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