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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涎香的沉闷与血气的甜腥在空气中角力，纠缠，形成一种令人昏眩的奇特氛围。灯火被刻意调得低暗，只照亮御案周围一小片区域，似乎要将帝王的面容和心思，都藏在这深不见底的阴影之中。
·萧武阳·“朕问了很多人。”
他的声音响起，在空旷的书房里带着空洞的回响。
·萧武阳·“如果要在茫茫天下间找一个人，谁能为我办到?”
他顿了顿。目光沉沉地落在前方躬身而立的谢淮安身上，那双深陷的眼眸在昏暗光影中，锐利得像要刺穿皮囊，直抵灵魂。
·萧武阳·“他们都推荐说，只有你。”
这句话，平淡地陈述，却带着千钧的重量，像一块巨石，无声地压向谢淮安。
·萧武阳·“不过朕，想要亲眼看看，你是不是堪用。”
话音落下，他那只指着身后的手，猛地向旁一抄!
萧武阳的嘴角，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，那不是一个笑容，更像是一种混合了审视，讥诮与冷酷期待的弧度。
他从身后堆积如山的案牍，奏折中，精准地抓起一摞用细绳草草捆扎的，纸张泛黄卷边的文稿。
然后，手臂一挥。
文稿被凌空抛起，又散落。十数张，或许数十张发脆的纸页，如同秋日被狂风撕碎的枯叶，在空中纷纷扬扬，打着旋，无力地飘洒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。有几张甚至飘到了谢淮安脚边。
月光和昏黄的灯火，恰好照亮了其中几页文稿的一角。那上面，有工整的馆阁体墨迹，也有...星星点点，已然干涸发黑的暗红色斑点。
是血迹。不知是旧痕，还是新溅。
十篇，乾盛十一年的科考答卷。其中一篇，是当年的纪武阳所写。
谢淮安目光低垂，扫过脚边散落的纸张，神色未有丝毫波澜。他甚至没有去细看那些血迹，只是整肃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衣冠，然后，缓缓地，深深地躬身。
·谢淮安·“臣，遵旨。”
他迈步上前，没有立刻去拾取任何一张，而是站定在文稿散落区域的边缘，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规，快速而有序地扫过每一张纸页的位置，朝向，墨色深浅，乃至边角的磨损。
然后，他才走向距离最远，最靠外侧的第一份文稿，蹲下身。
动作沉稳，不急不缓。
他拾起那份文稿。纸张是当年科考专用的厚实竹纸，时隔多年，已然发黄变脆，边缘有些毛糙卷曲。墨迹工整、匀称，带着应试文章特有的，四平八稳的匠气。
谢淮安的目光，并未在文章的起承转合，经义策论上过多停留。他的视线，精准地捕捉着每一个字它的结构，笔画的起收，偏旁部首的习惯性写法，甚至某个特定字眼的重复频率。
他的眉头，几不可察地微蹙，又迅速舒展。看了不久大约只够常人读完开头两段他便将这份文稿轻轻放回原处，然后，起身，走向另一份。
长夜寂静。
只有谢淮安变换身位时，衣袂摩擦的细微窸窣，和靴底与金砖接触的。他时而蹲下细看，时而起身环顾，时而将几份文稿并排放在一起比较，时而又独自凝神思索。
时间，在缓慢地流淌。萧武阳依旧靠坐着，一动不动，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，始终追随着谢淮安的每一个动作，目光深沉，莫测，不到半柱香。
不到半柱香。
或许更短。
谢淮安的脚步，停在了其中一份文稿前。他没有立刻拾起，而是又低头，最后审视了一遍上面的字句。然后，他弯腰，用两根手指，稳稳地拈起了那份文稿。
他转身，面向御案，上前几步，在距离纪武阳约三步之处停下。双手将那份文稿平托，臂展向前，然后，恭敬地，将文稿放置在纪武阳面前。
·谢淮安·“陛下写的文章，臣已找到。”
声音平稳，清晰，不见丝毫得意或忐忑。
萧武阳终于动了。
他缓缓抬起一直低垂的眼皮，目光落在那份孤零零的文稿上。他没有立刻去拿，只是看着。看了很久，久到谢淮安几乎以为他要否认。
然后，很轻微地，纪武阳点了点头。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，但那确认的意味，毋庸置疑。
·萧武阳·“不到半柱香时间。”
萧武阳开口，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了一些，带着一种探究的兴味。
·萧武阳·“就算一目十行，也不过看个两三篇。你是如何做到的?”
谢淮安微微躬身，姿态依旧恭敬，但回话的语调，不卑不亢。
·谢淮安·“人分南北，谴词用句，可知痕迹。”
他顿了顿，抬起眼，目光平静地迎向萧武阳审视的视线。
·谢淮安·“陛下二十岁之前久住长安，幼学底功，传自大学士白礼年。白礼年是吴越人，由此想来，陛下的行文，有南方人习惯。”
纪武阳的眼中，倏地闪过一道光。那是一种被说中，兴趣被骤然挑起的光芒。他身体似乎微微向前倾了一丝。
谢淮安继续陈述，语气平稳如讲述公案。
·谢淮安·“南人以陆为六，以企为立，以被为披；北人以为丑，以庚为道，以通为达...”
他说话间，再次走向地上散落的文稿，动作熟练地从中抽出几份，指出自己在阅读时早已在心中圈定的关键字眼。那些被点出的字，在不同的文章里，写法确有鲜明的差异。
·谢淮安·“以此为据。”
谢淮安放下手中的文章，站定回身，目光清亮，
·谢淮安·“十篇之中，北人所写有七，南人所写只剩其三。”
范围，瞬间缩小了七成。
但这还不够。萧武阳要的，是唯一。谢淮安放下最后一份用作例证的文章，继续陈述，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。
·谢淮安·“常用之词，常写之句，也是一个人的痕迹。‘乱世之中，人心思乱，非德化所能止也'...”
他一字一顿，清晰地念出这个句子，然后，目光重新落回那份他选出的文稿。
·谢淮安·“这一句，我曾在奏折中见过。看到此，哪一篇是陛下所写，我便心中有数。”
·萧武阳·“奏折?”
萧武阳的眉头，第一次明显地蹙了起来，声音里带上一丝凛冽的寒意。
·萧武阳·“一个小小的县衙主簿，如何能看奏折?”
谢淮安神色不变，甚至微微欠了欠身，语气里竟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，类似市井小民谈论"门路"时的坦然。
·谢淮安·“进奏院有过期奏折，说是封存三月之后烧掉。可民间有人视皇家文书为墨宝，衙役们悄悄卖出去一点，销路还不错。”
他顿了顿，抬起眼，看向萧武阳。
·谢淮安·“我也买过一些...花了不少银子。”
·萧武阳·“八分聪明，还不足以为朕办此事。”
萧武阳开口，声音压得极低，一字一顿，像冰锥砸在耳膜上。
谢淮安的脸上，依旧没有露出惊慌或不解。只是那双向来平静的眼眸深处。
·萧武阳·“你最好，让朕再惊喜一些。”
谢淮安笑了笑，淡淡地回答。
·谢淮安·“收到密令进京的人不止我一个，我也不是第一个找出陛下文章的人，那个人已经死了。刚才的刺客只有两人，第一个找出陛下文章的人已经被杀了。”
萧武阳盯着他，看了半晌。
“哈...哈哈哈...”
一阵嘶哑，放肆，仿佛压抑了许久终于爆发的大笑，骤然在死寂的御书房内炸响!
纪武阳笑得前仰后合，笑得浑身颤抖，让他笑声中夹杂了几声压抑的呛咳。那笑声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，碰撞，尖锐得刺耳，畅快中透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疯狂与孤绝。
笑了许久，他才渐渐止住，用指节抹了抹笑出的，生理性的泪花，但眼神里的冰冷与探究，却丝毫未减。
笑声余韵还在梁间袅绕，纪武阳脸上的所有表情，却在瞬间，褪得干干净净，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阴沉。
·谢淮安·“陛下要找何人?”
萧武阳没有立刻回答。他只是缓缓地，极其缓慢地，从靠坐的姿态，挣扎着，用那只未握刀的手撑着冰冷的地面，试图站起来。动作有些吃力，甚至踉跄了一下，但他终究还是站直了身体。
他提了刀。刀尖拖曳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，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刮擦声。他一步一步，缓缓地走向谢淮安。
·萧武阳·“虎贲言凤山，废帝萧文敬。”
·萧武阳·“这两人的尸体，我都要看到。”
谢淮安站在他身侧半步之后，微微侧身，月光照亮了他平静无波的脸。他整肃了一下因夜风而微乱的衣襟，然后，缓缓抬起眼，目光迎向纪武阳投来的视线。
·谢淮安·“废帝我会为你找到，但言凤山的尸体，得归我。”
他的声音平稳，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，只有陈述事实的冷静。
纪武阳的眉头，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两人的目光在清冷的月光下相撞，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火花迸溅。
·萧武阳·“你在跟朕谈条件？”
谢淮安的嘴角，极其轻微地向下抿了抿。那不是笑容，而是一种压抑了太久、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痛楚与恨意。他深吸了一口气，那凛冽的寒气似乎能冻结肺腑，却也让他的眼神，骤然变得如淬火寒冰般刺骨。
·谢淮安·“我想杀他，已经整整十五年了。”
纪武阳盯着他，深深地看着他眼中那熊熊燃烧、几乎要将理智也焚尽的复仇火焰。
·萧武阳·“杀了言凤山，他的人头归你。若办不成此事，你的人头归我。”
谢淮安躬身，行了一个标准的礼。然后，他直起身，转身，沿着冰冷的城墙步道，一步一步，向下走去。
·萧武阳·“对了，我知道宋喻的后人跟在你身边，她…也一起吧。”
谢淮安顿了顿，随后不再停留，继续迈步，身影缓缓融入黑暗之中，最终消失不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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