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已深，雪下得更紧了。不再是傍晚时那种温柔的飘洒，而是被风拧成一股股、狂乱地抽打在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。客栈檐下的灯笼在风雪中剧烈摇晃，昏黄的光晕在雪幕中晕开，破碎，勉强照亮门前方寸之地。

谢书槿坐在客栈门口的台阶上。

台阶很冷，寒意透过厚实的棉袍和那带着伤痕的劲装，一丝丝渗透进来。她没有动，只是将棉袍又裹紧了些，双手交叉抱在胸前，下巴微微抵在膝盖上。

目光穿过纷乱的雪幕，投向长街尽头那是皇宫的方向，是谢淮安离开的方向。

身后的客栈大门轻轻开合了一下，大概是哪个晚归的客人，或是值夜的小二。很快又归于寂静。

门缝里透出的暖黄光线和隐约的人声、酒气，与门外这片空旷、寒冷，只有风雪呼啸的世界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
谢书槿静静地坐着。肩膀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，但比之前好了许多。

白莞带来的那碗温热的粥，不仅暖了胃，也驱散了一些心头因陌生环境和未知等待而产生的惶然。那姑娘红肿着眼睛，却强撑着送来吃食的模样，还在她眼前清晰地浮现。

但此刻，占据她全部心神的，是另一种更深的，更复杂的情绪。在这空旷的雪夜，在这孤独的等待中，一些被刻意压制，深埋心底的记忆，如同挣脱了冰封的潮水，悄无声息地漫了上来。

一片特别大，特别完整的雪花，旋转着，轻盈地落在她摊开的掌心。冰凉瞬间传来，雪花却没有立刻融化，在掌心停留了片刻。

谢书槿低头，看着掌心这片转瞬即逝的美丽。然后，缓缓地，收紧了手指。

冰冷的触感，像一把钥匙，骤然打开了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门。

画面有些模糊，大约是她七八岁的时候。

也是一个下雪的日子，雪没有现在这么大，只是细细碎碎的，像盐末一样。庭院里那株老梅树，刚刚绽开几朵疏落的淡粉色花苞。

年轻的父亲披着一件半旧的白色棉袍，站在廊下，手里拿着一卷书，正微笑着看着她。

而她，穿着崭新的粉色棉袄，像一只欢快的雀鸟，在庭院里跑来跑去，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，去接那些飘落的雪花。

雪花一碰到掌心就化了，只留下一点冰凉的湿意，她却乐此不疲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。

·宋云锦·“爹爹!你看!我抓到雪花了!”

她举着空空如也，只有一点水渍的手掌，跑到父亲面前，眼睛亮晶晶的，满是献宝般的得意。

父亲放下书卷，蹲下身，与她平视。他的眼睛很亮，笑起来时，眼角有温柔的细纹。

他伸出宽大，温暖的手掌，轻轻握住她冰凉的小手，用自己掌心的温度温暖着她。

·宋喻·“傻丫头，它落在手里就化了。”

宋云锦笑着看向宋喻，只是觉得父亲的手很暖，父亲看着她的眼神很暖。她歪着头，看着父亲，忽然咯咯笑起来。

·宋云锦·“爹爹，你的眉毛上有雪花!像老爷爷!”

宋喻一怔，随即也朗声笑了起来。那笑声爽朗，开怀，在静谧的落雪庭院中回荡。他抬手，用指腹轻轻拂去她发梢上沾着的雪粒。

·宋喻·“那阿锦就给爹爹当一辈子的小拐杖，好不好?”

他笑着问，眼里满是宠溺。

·宋云锦·“好！”

她脆生生地应道，用力点头，小小的身子依偎进父亲温暖的怀抱，贪婪地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。父亲身上有淡淡的香味，很好闻。

庭院的雪，还在静静地落。父女俩相拥的身影，在朦胧的雪幕中，构成一幅温暖得近乎不真实的画面。

一声极轻的，压抑不住的笑声，从谢书槿的唇角逸了出来。在这寂静的雪夜台阶上，清晰得让她自己都愣了一下。

她竟然笑了。

因为回忆中父亲眉毛沾雪的滑稽模样，因为父亲那爽朗的笑声，因为那句"给爹爹当一辈子的小拐杖"的童言稚语…

那些模糊的，却深植骨髓的温暖，隔着十年的血海与风霜，依旧能精准地击中她内心最柔软的角落，让她不由自主地，在这寒冷的，陌生的长安雪夜，露出了一个纯粹的，属于记忆中小女孩的笑容。

那笑容很淡，在她苍白的脸上，如同雪地里骤然绽开的一朵小小的，脆弱的花。眼角甚至因此微微弯起，驱散了一些连日来的疲惫与冰冷。

然而…

这笑容，只持续了不到一息。

就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掌心，瞬间消融，蒸发，不留痕迹。

父亲早已在十年前，死在言凤山之手。

这个冰冷的，血淋淋的事实，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匕首，毫无征兆地，狠狠地刺入了她刚刚因回忆而短暂温暖起来的心房。

一声短促的抽气，从谢书槿的喉咙里挤了出来。她猛地蜷缩起身体，双臂死死地抱住自己的膝盖，指甲深深地掐进棉袍厚实的布料里，几乎要刺破皮肉。

脸上的笑容，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取而代之的，是一种混合了巨大痛楚，深入骨髓的恨意，以及无边空洞的苍白。

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，死死地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。

眼眶，在瞬间胀痛，酸涩到极致。

一滴滚烫的液体，毫无征兆地，从她干涩的右眼眶中滑落。沿着冰冷的脸颊，蜿蜒而下，在下颌处汇聚，最终，无声地滴落在覆盖着薄雪的台阶上。

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响。雪被烫出一个小小的，瞬间就被新雪覆盖的浅坑。

她没有察觉，完全没有。

紧接着，是第二滴，第三滴...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，失控地从她紧闭的眼睑缝隙中涌出，疯狂地冲刷着她苍白的脸颊。

滚烫的泪，与冰冷的雪，在她的脸上交汇，冷热交织，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刺痛。

但她依旧没有察觉，只是更紧地抱住自己，将脸深深地埋进膝间，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，剧烈地颤抖起来。那颤抖无声，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。

雪还在疯狂地下，落在她乌黑的发上，落在她单薄的肩头，落在她蜷缩的背影上，迅速地堆积。像是要将这个坐在台阶上，无声哭泣的孤零零的身影，也一同温柔而残酷地埋葬。

长安的夜，深不见底。风雪呼啸，盖过了一切细微的声响。

只有客栈檐下那盏摇晃的灯笼，将昏黄的光，吝啬地洒在她颤抖的肩头。她面前台阶上，迅速被新雪覆盖。

回忆的暖、现实的寒；逝去的温情、与未报的血仇。在这漫长的等待中，反复地撕扯着她的心脏，让她在无人看见的角落，流下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泪水。

长街的尽头，依旧是一片被风雪吞没的黑暗。

·忆·（修改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