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城甬道两侧高耸的宫墙在夜色中沉默矗立，墙头积雪反射着远处宫殿零星，冰冷的灯火，将这狭长的空间映照得半明半暗，鬼气森森。风在甬道中呜咽穿行，卷起细碎的雪沫，抽打在脸上，刺痛如针。

李公公带着四名侍从，肃立在车架前。车是宫中常用的青篷马车，辕马不耐严寒，喷着滚烫的白气，踏着蹄子，在雪地上刨出凌乱的浅坑。

侍从们穿着厚实的棉袍，却依旧冻得脸色发青。有人偷偷将手缩进袖筒，有人不住地跺脚，靴子踩在雪上发出闷响。

最年轻的那个，鼻尖冻得通红，终于忍不住，猛地吸溜了一下鼻涕，那声音在寂静的雪夜中格外清晰刺耳。

李公公纹丝不动。他穿着红色棉袍，紧抿着缺乏血色的嘴唇。他双手拢在袖中，微微低着头。

就在这几乎凝固的等待中，甬道尽头，偌大的皇宫广场方向，一个深色的身影，缓缓地，一步一步地，越过无边的雪幕和空旷的广场，向这边走来。

他走得很慢，步子却极稳。单薄的白色身影在漫天皆白和宏伟宫墙的衬托下，显得异常渺小、孤独，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。

灯光终于照亮了他的脸年轻，清俊，面无表情。只有那双眼睛，在雪光和灯火的映照下，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，平静地迎上李公公审视的目光。

李公公上前半步，微微躬身，姿态恭敬得无可挑剔。

李公公.高衍“先生快上车吧，天寒夜冻的，我等送您出宫城。”

谢淮安却没有动。他的目光，再次落在李公公脸上，停留了片刻，然后，缓缓摇头。

·谢淮安·“车驾不必了，倒想劳烦李公公送我一送，我想步行。”

他率先向着出宫的漫长甬道，迈开了步子。没有回头，没有等待。

李公公在原地僵了一瞬。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谢淮安挺直的，逐渐走入雪幕深处的背影，然后，沉默地跟了上去。

宫的甬道，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，幽深。两侧宫墙高耸，挤压着视线，头顶只有一线被雪云遮蔽，晦暗不明的夜空。

风似乎小了些，但雪依旧纷纷扬扬，无声地覆盖着一切，也将两人一前一后的脚印，迅速抹平。

李公公始终跟在谢淮安身后约两三尺的距离，他微微低着头，步履平稳。

走了很长一段，只有风雪声。

谢淮安忽然开口，声音在寂静中清晰响起，甚至带着一丝闲聊般的随意。

·谢淮安·“李公公不想知道，陛下找我所为何事?”

李公公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半拍，随即恢复如常。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，滴水不漏的圆滑。

李公公.高衍“这可不是咱该打听的。陛下吩咐什么，我们这些人听命就是...”

他话音未落。

谢淮安倏然停下了脚步。然后，缓缓地转过身。他就这样直面着身后亦步亦趋的李公公，目光平静，却锐利得像要刺穿对方恭敬的伪装。

·谢淮安·“废帝被言凤山带走了。”

他开口，声音不高，却字字清晰，不容错辨。

·谢淮安·“陛下要取这二人的性命。”

谢淮安的话，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雪夜。

李公公的脸色，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，惨白如纸!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，浑身剧烈地一颤!紧接着，他做出了一个极其夸张，近乎戏剧化的反应。

双手猛地抬起，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耳朵，整个人如同受惊的虾米，仓皇地匍匐在冰冷的雪地里!身体蜷缩，瑟瑟发抖，声音里充满了惊恐与惶惑。

李公公.高衍“哎哟!罪过罪过!我什么都没听见!”

表演逼真，情绪饱满。一个"偶然"听到惊天秘闻，吓得魂不附体的形象，栩栩如生。

谢淮安居高临下，静静地看着雪地里这姿态狼狈，表演用力的李公公。他的嘴角，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，那是一个几欲浮现，又被他强行压下的，讥诮的弧度，他忍住了笑。

然后，他开口了。声音依旧平稳，却带着一种抽丝剥茧般的，冰冷的逻辑。

·谢淮安·“我刚查了宫中甲库，发现所有存册的内监名单里，并没有一个'李公公'。”

他缓缓道，目光锁在"李公公"低伏的背上。

雪地里的身体，明显地僵住了。连那瑟瑟的颤抖，都瞬间停止。

谢淮安继续，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与己无关的事实。

·谢淮安·“高相，你我之间传信也有一些时日了，今番初相见，你打算...演到什么时候?”

雪地中，高衍缓缓地，极其缓慢地，松开了捂着耳朵的手。他撑着冰冷的雪地，一点一点，站直了身体。

随着他起身的动作，他身上那层卑微惶恐的气质，如同褪去的戏服瞬间剥落。脊背挺直，肩膀打开，头颅抬起一虽然依旧穿着那身红色衣袍，但整个人的气宇，神态、乃至眼神，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。

他抬起眼，目光平静，却深不可测，直直地看向谢淮安。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惶恐或恭敬，只剩下一种洞察世事的深邃和一丝...被看穿后的，冰冷的审视。

李公公.高衍“多智近乎妖，小心命短。”

高衍开口，声音依旧是那把尖细的嗓子，但语气，语调已截然不同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价与警告。

身份已然挑明，伪装彻底撕破。

谢淮安神色一肃。他整了整衣冠，然后，上前一步，对着眼前这位高相深深地伏拜下去，姿态恭敬，一丝不苟。

·谢淮安·“参见高相!”

雪，静静地落在两人身上。一立一拜，在这深宫雪夜，完成了这场初会。

姚衍低头，看着伏拜在地的谢淮安，那双深邃的眼眸中，光芒明灭不定。他缓缓开口，问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。

李公公.高衍“我在哪里露了破绽?”

谢淮安直起身，目光清澈，迎上姚衍的审视。

·谢淮安·“姚相没有露破绽，只是我凡事都会怀疑，一个眼神，一句话，我都不会放过。”

他顿了顿，清晰地复述了不久之前，在马车里，面对宫中刺客警报时，李公公所说的那句话：“定唐刀下，都是来送人头的…”

他看着高衍，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微光。

·谢淮安·“若是寻常内监，遇到宫中有刺客，不会像高相这般...骄傲。”

高衍听着，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，难以捉摸的神情。像是赞许，又像是更深的算计。

李公公.高衍“镇北侯推荐了名士谢子凌，我推荐了你。最后只有你活着出来了，证明我没看走眼。”

李公公.高衍“本打算也推荐你身旁的那个女孩，但似乎陛下另有打算。”

谢淮安微微躬身。

·谢淮安·“陛下对她并无别的打算，只是让我与她一起将那二人的命取了。”

·谢淮安·“至于谢子凌只是个写锦绣文章的，想在定唐大刀下活命，他没那本事。”

他缓缓开口，声音依旧是那把尖细的嗓音。

李公公.高衍“你既已答应陛下，要我怎么帮你?”

谢淮安迎上高衍审视的目光，神色未有丝毫变化。他甚至微微欠了欠身，仿佛对方只是问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。

·谢淮安·“高相已经帮过了。”

高衍的眉头，几不可察地一挑。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，倏地闪过一丝极快的，混合了惊讶，以及更深探究欲的光芒。那光芒亮了一瞬，又迅速隐去，但足以打破他脸上刻意维持的平静。

李公公.高衍“这又是从何说起?”

他问，语气里带上了一丝真切的好奇，身体也微微向前倾了半分，仿佛要将这个年轻人看得更清楚些。

谢淮安目光投向来路一那漫长的，依旧被风雪笼罩的宫城甬道，然后他收回目光，重新看向姚衍，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早已发生，不言自明的事实。

·谢淮安·“既然没有李公公这个人，那个校尉，又怎会如此称呼你呢?”

谢淮安继续道，每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寂静的雪夜中。

·谢淮安·“他是高相的人。还有今日阿槿被金吾卫所伤，我知晓并非是校尉的命令。”

谢淮安目光清澈地看着高衍。

·谢淮安·“有需要时，我自会去找他。”

谢淮安不再多言。他整肃了一下微微被风雪打湿的衣襟，然后，对着高衍深深地行了一个告别的躬身礼。

他直起身最后看了姚衍一眼，然后转身，迈步走向出宫的方向。

要去客栈接阿槿了。

高衍的目光，始终牢牢地锁定在前方那个逐渐走入风雪深处，背影已有些模糊的年轻身影上。

看着那孤独的背影，高衍原本因寒冷而微微蹙起的眉头，缓缓地舒展开来。一丝极其明显的，毫不掩饰的赞赏之色。

他看着那背影，自言自语般，低语道。

李公公.高衍“寒天里挖出一块璞玉...”

· 璞玉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