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浓稠,残月隐于薄云之后,只漏下吝啬微光,勉强勾勒出枫陵城外官道的模糊轮廓。
贺朝拉着萧思思,在官道边缘的田埂与土沟间疾行。他们竭力压低脚步声,避开枯枝,可急促的喘息、衣料摩擦的窸窣与无法掩饰的气流扰动,在死寂的夜里仍如摇曳烛火,鲜明标示着踪迹。
身后,两道冰冷气息如跗骨之蛆,始终保持着令人窒息的距离。这种冷静持久的压迫,比直接猛攻更让人胆寒。
贺朝几次试图利用地形变向隐匿,皆被对方精准预判识破。若非他武功根基扎实,临敌经验丰富,且有一股悍勇之气支撑,早已被合围。
即便如此,他身上又添新伤,虽避要害,但衣衫划破,血渍在靛蓝衣料上晕开深痕,带来刺痛与失血晕眩。
萧思思更糟。发髻松散,汗湿的头发黏在苍白脸颊,男装被荆棘挂破多处,露出浅色中衣,手臂小腿皆有细小划伤。汗水混着尘土在脸上留下污迹。她嘴唇紧抿,眼中惊恐未褪,却又混杂着被不明追杀激起的茫然恼怒。
“贺大哥……他们……到底是什么人?”一次短暂喘息时,萧思思声音颤抖疲惫地问。
贺朝背靠冰冷岩石,胸膛微起伏,耳捕四周细微动静,尤其那两道黑暗中若隐若现的杀意。他未答,只警惕扫视浓稠黑暗。脸色在微光下冷峻,眉宇锁着沉凝戾气。
他心中同样疑惑凝重。这两名杀手,无论个体武功,还是那纯粹为杀戮而生的冰冷气质,都绝非寻常江湖门派或普通仇家能驱使。可自己离家闯荡年余,虽遇麻烦结梁,但自问行事有分寸,绝未结下需出动此等杀手的血海深仇。
“节省体力,别说话。”贺朝声音压得极低,命令口吻,未看萧思思,目光如鹰隼投向官道前方,“调整呼吸,准备走。”
刚才喘息间,他隐约捕捉前方声响——车轮碾路沉闷辘辘,隐约被夜风切割的断续对话吆喝。更远处,几点摇晃昏黄光晕在浓黑背景缓慢移动。
是夜行商队?还是巡逻官差?
此处已离枫陵城不短距离,正是北上通往潞州官道。此时辰赶路,多半非寻常旅人。
身后杀意似也察觉前方动静,两道冰冷气息逼近略缓,仿佛黑暗驻足判断。这给了宝贵喘息之机。
“前面……有人!有光!”萧思思顺贺朝目光望去,见移动灯火,黯淡眸中爆发出溺水抓浮木般的惊喜,声音激动提高,“贺大哥!我们快过去!人多的话,那些杀手或许顾忌,不敢再追!”
求生本能与连日追杀压迫的恐惧,让她几乎立刻朝灯火冲去。
“别急!”贺朝低喝制止,伸臂将她往岩石后更隐蔽处挡。
贺朝心中飞快权衡利弊。以他和萧思思目前状态——萧思思几乎力竭,自己身上带伤——一味野外逃窜,被身后两杀手追上只是时间问题。若借一支有防御力量车队,或可暂获喘息,甚至借车队人手阵势周旋,争取摆脱追杀或反击机会。
“小心靠近,看看情况。”贺朝深吸气决断。无论如何,先搞清前方是何队伍。
他示意萧思思跟上,两人借道旁稀疏林木、起伏地形及夜色掩护,如两道贴黑暗影子,悄无声息朝灯火潜行靠近。
距离渐近,队伍轮廓在昏黄晃灯光下清晰。三辆健骡拉平板大车,货物码齐,覆厚实防雨油布,绳索捆扎结实。每辆车辕一侧挂防风气死风灯,灯罩磨砂,光线柔和刺眼,照亮车前小段路面与拉车骡子。
几名男子骑马护卫车队前后,未大声交谈,只偶低声交换简短指令,目光警惕扫视道路两侧黑暗。他们骑马姿态沉稳,控马娴熟,行动间带种走惯夜路的沉着气质。
是镖队。贺朝几乎肯定。那面中间车辆上微飘三角镖旗,虽因光线距离看不清字迹,但那熟悉制式颜色,及整个队伍行进间隐隐透出的训练有素防卫态势,都明确指向此点。
就在贺朝快速评估这支镖队可能提供的帮助与潜在风险时,目光不经意扫过中间那辆骡车的车辕。那里除赶车镖师,旁坐一人影,身形娇小,似女子。她头戴垂轻纱帷帽,背靠车栏,仿佛颠簸中打盹休憩。
对走镖队伍中出现女子,贺朝不十分意外,有时镖师家眷随行,或押运需特殊照料货物时,会有女性同行。
然,就在他目光掠过下一瞬,车队因碾过路上不大坑洼,车身猛颠簸一下。
车辕上那戴帷帽身影似被颠簸惊扰,微动,下意识抬一手扶车栏稳身形,另一手则无意识向上掀开帷帽垂下的轻纱一角,似想透气,或随意朝官道两侧黑暗望一眼。
就那么短短一刹那。
昏黄摇晃车灯光晕,恰好掠过她那抬起的脸。
贺朝浑身血液仿佛被无形寒冰冻住,骤停流动!呼吸停滞,瞳孔猛缩极致,心脏像被冰冷手狠攥,又被投入沸油!
那张脸……那张即便昏暗晃光线只惊鸿一瞥,即便隔段不近距离,他也绝不可能认错的脸!
苍白失血却依旧难掩精致的肤色,柔和优美下颌线条,微微抿着的仿佛带一丝天然羸弱倔强的淡色唇瓣……还有那双眼睛!即便在困倦懵懂抬眼瞬间,即便隔夜色灯光,他也仿佛感受到那眸光中特有的清澈中带一丝天然妩媚,却又如寒潭深水般难窥透的特质!
余姑娘?!
怎会是她?!她怎会在此?!坐夜行镖车上?
巨大震惊与难以置信如滔天巨浪,瞬淹贺朝,甚至让他短暂忘却身处两名顶尖杀手追杀之下,忘却身上伤痛身边萧思思。
他脑海空白,只剩那张惊鸿一瞥的脸,及随之排山倒海的恐慌!
她不该安安全全待枫陵城中吗?怎会……出现危机四伏夜路上?
他身后,是两名武功高强、下手狠绝职业杀手!目标明确,就是他贺朝及身边萧思思!若此刻,他们按原计划冲镖队求救,或哪怕只被杀手发现正靠近队伍……
后果不堪设想!
这些杀手行事,只完成任务,从无顾忌。一旦认镖队或成目标庇护所,或仅可能妨碍行动,这支看护卫力量不十分强大的镖队,连车上的她,瞬间会陷血海!那些镖师或有些功夫,但绝不可能挡住两冷血杀手屠戮!
不!绝对不行!一丝一毫此可能都不能有!
几乎在认出余婵同一瞬,贺朝心中那点原尚存、或可冒险一试借镖队力周旋甚至求援的念头,被他自己用最决绝意志彻底击碎,化为齑粉!
他不能将她卷入这场因他而起的致命漩涡!一丝一毫风险都不能让她承担!他宁自己去死,也绝不能让她因自己受半点伤害!此念强烈得近偏执,瞬压倒一切利弊权衡。
“贺大哥!是镖队!真有救了!”身旁萧思思此时也完全看清前方队伍,眼中爆近乎狂喜光芒,多日逃亡恐惧疲惫仿佛找到宣泄出口。她下意识要从藏身灌木后冲出,朝镖队方向挥手呼喊,想求得庇护。
“站住!”贺朝猛低吼出声,声因极致急切压抑与某种难言喻恐慌而显异常严厉,甚至带一丝破音!
同时,他反应快如闪电,一把死死扣住萧思思正欲抬手臂,五指如铁钳收紧,力道之大,让萧思思猝不及防痛呼一声,感腕骨几乎被捏碎。
“贺大哥?你干什么?!那是镖队!我们可以向他们求救!让他们帮我们挡后面人!”萧思思愕然转头,瞪大眼看贺朝,脸上满是不解,还有一丝被粗暴对待的委屈恼怒。她完全无法理解贺朝这突如其来的看似自断生路阻拦。
“闭嘴!”贺朝猛转回头,目光如电,死死钉萧思思脸上。那眼神中翻涌冰冷刺骨警告,及一种萧思思从未见过的近乎狰狞紧张与……恐惧?
此眼神让萧思思心头猛一寒,像被盆冰水从头浇下,下意识停止挣扎未完话语,只剩茫然怔忡。她从未见过贺朝露如此……失态可怕神色。
贺朝不再看她,也无暇解释。他迅速回头,用眼角余光极其警惕瞥身后黑暗。那两道如跗骨之蛆的杀手气息,因他们此刻短暂停顿情绪波动,似再悄无声息逼近些许,如黑暗中耐心窥伺、随时准备扑出饿狼,带冰冷杀机。
不能再犹豫!一刹那耽搁,都可能带来无法挽回后果!
贺朝猛深吸一口冰凉带尘土气息夜风,强迫自己用尽全身力气意志,将目光从那支缓缓行进镖队中间、那辆载她的骡车上硬生生撕扯开!
他不再有半分迟疑,拉依旧处震惊茫然中的萧思思,不向灯火通明官道、向那支或提供一线生机镖队,而猛折转身形,朝与官道垂直一侧更崎岖仿佛通无边荒野野地岔路冲去!同时,他刻意加重脚步,踢飞脚边几块松动碎石,甚至不惜用受伤手臂挥动,扫过一片枯枝,发出“哗啦”一阵不算小声响!
“这边!快走!”他对萧思思低吼,声在寂静夜里陡然拔高,带一种刻意为之急促慌乱,清晰传向四周黑暗。
“贺大哥!你疯了?!那边野地!根本不知通哪里!镖队就在那边!我们可以求救!”萧思思被他拽得趔趄,差点摔倒,又惊又怒又怕,终忍不住带哭腔喊出,试图挣脱钳制。她完全无法理解接受贺朝这看似疯狂自杀行为。明明生机在眼前光亮处,他却拉她奔更深黑暗?
“不想死就闭嘴!跟我!”贺朝头不回,声从紧咬牙关挤出,嘶哑粗暴,带不容置疑近乎残酷决绝。
他不能解释,也无法解释。他只知,必须用最快最醒目方式,将杀手全部注意力,牢牢吸在自己和萧思思身上!必须将他们引向远离那支镖队、远离官道、远离……她的方向!为此,他不惜暴露更多行踪,不惜以身犯险。
他紧扣萧思思纤细却此刻挣扎不休的手腕,几乎用拖拽方式,带满腔决绝,义无反顾冲入那片更深邃仿佛张开巨口黑暗荒野。
身后官道,那点昏黄灯火,那支载她的镖队,被他决然抛身后。
而身后两道如毒蛇冰冷杀意,果如最敏锐猎犬,毫不犹豫舍官道镖队方向,紧追他们刻意制造动静与无法完全掩饰气息轨迹,如真正影子,没入相同吞噬一切黑暗。对他们而言,目标动向明确,至于目标为何选此路,并不重要。
官道上,那支小小镖队,似对刚才不远处黑暗中发生的短暂对峙声响毫无所觉,或说,未给予过多关注。夜间行路,谨慎为上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是走镖人生存哲学。车马依旧保持原速度节奏,辚辚前行。
中间那辆骡车车辕上,戴帷帽的余婵,在刚才抬头望一眼,似被夜风惊扰后,便再无更多动作。她只安静将掀起轻纱重新整理好,轻轻拢拢身上那件略显单薄藕荷色披风,仿佛真只被颠簸惊醒,随即又恢复靠车栏、闭目假寐姿态。帷帽垂轻纱很好遮掩她面容,也隔绝外界探究视线。
无人能看到,轻纱之下,她此刻眼神。
方才那一瞥,她自然也看到官道旁灌木丛后那两个仓惶疾奔、明显被追杀的身影。其中一个,那熟悉的即便在狼狈中依旧挺拔身影,她绝不会认错。
贺朝。
而他身边那个无疑是萧思思。
贺朝已然发现了镖队存在,却几乎无任何犹豫,拉挣扎不解的萧思思,果断冲向与镖队方向完全相反的野地岔路,他甚至未向镖队投任何一丝求救目光。
一切,都发生在短短几个呼吸间,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。
轻纱之下,余婵那原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,几不可察掠过一丝极淡了然微光。她唇角,近乎虚无弯一下,那弧度短暂如冰面裂痕,一闪即逝,冰冷,透彻,不带丝毫温度。
在自身危险与可能波及她的危险之间,贺朝毫不犹豫选后者。
他的情,他的责任心,他的保护欲,在此地此时,成她手中最精准筹码,最可靠保障。
计划核心环节,正沿她精心铺设轨道,平稳精确运行。镇远镖局此趟镖,这支队伍,安全了。
车轮辘辘,碾过官道上被夜露微湿尘土,发出单调规律声响,将方才不远处那场无声抉择,及随之远去冰冷杀意,一同抛在逐渐被车轮丈量、又迅速被浓郁夜色吞噬道路后方。
仿佛真只途经一场与己无关的、黑夜里微不足道偶然骚动,是这条古老官道上,无数过往中寻常一瞥。
只有车辕上那个安静假寐的女子,在无人能窥见帷帽阴影与轻纱掩映下,缓缓闭眼。
长睫垂下,如合上两扇沉重门,将眸底那片深不见底、计算着一切的湖面,也一并隐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