枫陵城的暮春,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宁静。萧家父女那日离去时灰败绝望的身影,仿佛只是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,涟漪过后,水面很快恢复了平滑如镜。
江湖上关于栖霞山庄的消息,如同被秋风吹散的落叶,渐渐零落、沉寂。曾经在江南颇有名望的世家,仿佛一夜之间收敛了所有张扬的枝桠,变得异常低调。
江北的产业大多易主或凋敝,江南的根基虽在,却也元气大伤,声势大不如前。偶尔有人提起,也不过是几声带着唏嘘或幸灾乐祸的议论,转眼便消散在茶楼酒肆的喧嚣里。
真正令枫陵城,乃至更广范围的江湖势力侧目的,是另一件事。
清丰镖局那位曾离家出走、退婚栖霞山庄的少主贺朝,不仅留在了这座小城,而且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在此扎根。更让人惊讶的是,他与城中那家名不见经传的镇远镖局,关系密切到了非同寻常的地步。
起初只是频繁往来,后来,贺朝身边的亲随开始在镖局出入,帮着处理一些事务,甚至清丰镖局一部分途经南方的镖路,也开始有意识地分润给镇远镖局一些油水厚、风险低的线路。明眼人都看得出来,这不是简单的合作或帮扶,而是一种近乎庇护与融合的姿态。
种种迹象,结合之前的一些传闻,一个猜测渐渐在有心人心中成形:贺少主与镇远镖局那位据说生得极美的独女,关系恐怕非同一般。
外界的猜测与议论,并未过多打扰到镇远镖局内院的宁静。西厢房的窗下,余婵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。
怀孕进入第四个月,最初的强烈不适已渐渐消退,她的脸颊丰润了些许,肤色恢复了那种欺霜赛雪中透着健康红润的光泽。因她原本就纤瘦,骨架玲珑,虽已四月身孕,穿着略宽松的衣裙时,依旧腰肢纤纤,只有细心观察,才能从她偶尔抚过小腹的动作和行走时那不自觉的、更加小心平稳的步伐中,窥见一丝端倪。
贺朝几乎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她的身上。他行事越发沉稳周密,一面借着清丰镖局的影响力,悄然为镇远镖局铺路,扫清可能存在的障碍,一面将余婵护得密不透风。那枚毫末针带来的惊悸与暴怒,已沉淀为更深的警惕与守护欲。他绝不允许任何潜在的危险,再次靠近她和孩子。
春阳暖融,庭中海棠开得正好。贺朝陪着余婵在院中慢慢散步,走过一树繁花下时,他停下脚步,轻轻握住了她的手。
“婵儿,” 他看着她被阳光映得格外柔和的侧脸,声音低沉而郑重,“这些日子,委屈你了。”
余婵抬眸看他,眼中清澈依旧,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。
贺朝深吸一口气,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,目光灼灼地望进她眼底:“我知道,先前因我之故,让你受了许多惊吓,也……承受了不少压力。如今萧家之事已了,隐患暂除。我想……我想娶你,风风光光地娶你进门,让你名正言顺地站在我身边,再不用担惊受怕,也不用在意任何流言蜚语。”
他顿了顿,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,仿佛要将自己的决心传递过去:“我已修书回家,禀明父母你我之事。他们不日便会动身前来枫陵城,正式向余伯父、伯母提亲。婚礼……我想尽快办,就在枫陵城,你看可好?虽然时间紧些,但我保证,定会将一切安排得周全妥当,绝不会让你有半分将就。”
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、恳切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他深知婵儿性子里的那份骄傲与敏感,未婚先孕终究是压在她心头的一块石头。他必须尽快给她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,一个安稳无忧的未来。
余婵静静地听着,长睫垂下,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,指尖无意识地在他掌心轻轻划了一下。春日暖风拂过,吹落几片海棠花瓣,飘飘摇摇,落在她的肩头发梢。
她沉默的时间并不长,但在贺朝感觉中却仿佛过了许久。终于,她抬起眼,眸光清凌凌的,映着他紧绷的脸。她没有羞涩地躲闪,也没有激动地应允,只是极轻、极缓地点了点头,唇角弯起一个极淡、却真实存在的弧度。
“好。” 她只说了这一个字。
这一个字,却让贺朝的心瞬间被巨大的喜悦涨满!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将她拥入怀中,却又顾忌着她的身子,只能更紧地握住她的手,眼中迸发出璀璨如星辰的光芒。
“婵儿……谢谢你!谢谢你肯嫁给我!” 他声音微哑,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。
余婵任他握着手,微微偏过头,看向那株开得正盛的海棠,轻声道:“只是……莫要太过铺张。我身子……也不宜太过劳累。” 她抬手,轻轻拂去肩头的花瓣,姿态自然,带着孕中女子特有的柔和与一丝倦懒。
“你放心!” 贺朝立刻应道,“一切都交给我,你只需安心休养,等着做我最美的新娘。”
贺威与柳惊澜接到儿子的急信,得知他不仅找到了意中人,且对方已怀有身孕,急需完婚时,心情之复杂难以言表。震惊、无奈、担忧,最终都化为了对儿子决断的默许和对未来孙辈的期盼。
尤其是柳惊澜,结合之前银针之事,她隐约猜到了几分内情,对那位未曾谋面的余姑娘,除了好奇,更多了一丝微妙的怜惜与责任——能让儿子如此珍视维护,甚至不惜与萧家彻底决裂的女子,想必有过人之处,且定然也受了不少委屈。
他们并未拖延,迅速料理了镖局事务,带着丰厚的聘礼和一支精干利落的队伍,南下枫陵城。
提亲的过程异常顺利。余大海夫妇对贺朝早已是情感复杂,既恼他欺负女儿,又见他这数月来对女儿呵护备至、担当有为,且家世显赫、诚意十足,如今对方父母亲自登门,礼数周全,态度恳切,他们心中的芥蒂便也消了大半。
于是,一桩原本可能需要漫长议亲、筹备的婚事,在双方长辈心照不宣的默契与贺朝雷厉风行的推动下,以惊人的速度敲定下来。
婚礼定在一个月后。时间虽紧,但以清丰镖局和贺朝的财力人力,加上镇远镖局的全力配合,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。纳采、问名、纳吉、纳征、请期……
所有礼节一丝不苟,聘礼丰厚得让整个枫陵城都为之侧目。喜服是由江南最好的绣坊日夜赶工,用料刺绣皆是最上乘;宴席的食材酒水早早从各地采买运来;贺朝为成婚在枫陵城购置修缮的一处宽敞宅院张灯结彩,焕然一新。
余婵安心待在闺中备嫁,实则大部分时间仍在静养。柳惊澜是个细致人,亲自过问了她的饮食起居,请了经验老到的嬷嬷和医女随身照料。
她见到余婵第一面时,心中亦不免暗赞儿子眼光。这姑娘容貌之盛,确是她生平仅见,更难得的是那份沉静的气质,不卑不亢,眼神清澈,虽略显羸弱,但并无小家子气。
尤其提及婚事安排时,余婵话语不多,却句句在理,透着一种与她年龄外貌不甚相符的淡泊与通透,让柳惊澜高看了几分,心中那点因家世差距而生的最后一丝挑剔,也悄然散去。
婚礼前几日,裁缝最后一次为余婵量体修改喜服。大红的嫁衣用最柔软的云锦制成,绣着繁复华丽的鸳鸯石榴图案,寓意多子多福。余婵是第一胎,故而不太显怀,身量依旧纤细,裁缝仔细地将腰身处略略放宽,裙摆加大,以确保穿着舒适。
吉日良辰,天公作美。
贺府内外,红绸高挂,喜字满堂,宾客云集。清丰镖局总镖头之子大婚,即便地点选在枫陵城,前来道贺的江湖朋友、生意伙伴、地方乡绅依然络绎不绝,车马几乎堵了半条街。
镇远镖局亦是门庭若市,余大海夫妇穿着崭新的衣裳,脸上洋溢着喜悦与感慨,接待着各方来宾。
唢呐锣鼓喧天,八抬大轿绕着枫陵城主要街道热热闹闹地走了一圈,最终停在贺府大门前。贺朝一身大红喜服,身姿挺拔,俊朗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欢喜与意气风发。他亲自走到轿前,按照礼仪,轻轻踢了轿门,然后伸手,稳稳地将盖着大红盖头的新娘扶了出来。
喜绸相牵,步入喜堂。堂上,贺威与柳惊澜端坐上位,看着儿子牵着新妇缓缓走来,眼中既有欣慰,亦有感慨。余大海夫妇坐在另一侧,看着女儿一身嫁衣,眼眶微湿。
“一拜天地——”
“二拜高堂——”
“夫妻对拜——”
贺朝与余婵相对而立,他透过盖头下朦胧的轮廓,能看到她微微低垂的头和纤细的颈项。他心潮澎湃,郑重地躬身行礼。
盖头之下,余婵亦缓缓弯身,动作优雅而平稳。只有她自己知道,弯腰时,她下意识地用手在宽大的嫁衣袖中,极轻地护了一下小腹。
“礼成——送入洞房!”
欢呼声、祝福声、嬉笑声瞬间充满了喜堂。贺朝在众人善意的哄闹声中,小心地牵着余婵,往后院新房走去。他的步伐稳而有力,为她隔开拥挤的人群,每一步都透着珍视。
新房里,红烛高烧,满室馨香。贺朝用喜秤轻轻挑开那方大红盖头。
烛光下,盛妆的余婵抬眸望来。眉如远山含黛,目似秋水横波,唇点朱砂,颊染胭脂,平日里那份清丽脱俗的美,此刻被大红的喜色和精致的妆容渲染到了极致,艳光逼人,不可方物。只是那眼神,依旧清澈沉静,映着跳跃的烛火和他痴迷的倒影。
贺朝一时看得呆了,心中涨满难以言喻的幸福与满足。
“婵儿,” 他握住她的手,指尖有些微颤,声音低哑而深情,“我终于娶到你了。从今往后,你我夫妻一体,生死相依。我必护你,爱惜你,绝不负你。”
余婵看着他眼中几乎要溢出的深情与承诺,轻轻弯了弯唇角,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切的笑,声音轻软:“嗯。
她没有说更多。但这一声回应,这一抹笑容,对贺朝而言,已是世间最好的承诺。
窗外,贺府宴席正酣,觥筹交错,欢声笑语直上云霄。枫陵城的夜空,被无数灯笼与喜悦照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