枫陵城的秋天,是从镇远镖局后院那棵老槐树的第一片黄叶开始的。
贺承安蹲在槐树下,五岁的小身子裹在簇新的宝蓝色小夹袄里,像个圆滚滚的锦缎团子。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一队蚂蚁,看它们扛着比身体大数倍的草籽,沿着树根裂缝组成的“官道”,蜿蜒行进。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,在他乌黑的发顶和认真的小脸上跳跃。
“安儿。”
清泠柔和的声音从廊下传来。
贺承安立刻抬起头,眼睛一亮,丢下蚂蚁,站起身拍了拍小手,像只小雀儿似的朝着声音来处跑去。“娘亲!”
余婵站在廊檐下,穿着一身淡藕荷色的秋衫,外罩月白比甲,乌发松松绾着,只插了支素玉簪。五年光阴未曾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,反倒添了几分沉淀后的温润气度。
她伸手,接住扑过来的儿子,指尖拂去他额发上沾着的一点草屑,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:“晨起的字,可写完了?”
贺承安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,但不敢撒谎,老老实实地点头:“写完了……可是娘亲,王师傅今天教的《千字文》里,剑号巨阙,珠称夜光,巨阙是什么剑?夜光珠真的晚上会亮吗?比灯笼还亮吗?” 他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,眼睛亮晶晶的,满是孩童对未知世界的好奇。
余婵牵起他的手,往书房走,边走边答:“巨阙是古之名剑,锋利无匹。夜光珠是深海明珠,于暗处自有莹辉,自然比寻常灯笼更珍奇难得。” 她回答得简洁清晰,既满足了孩子的好奇,又不作过多引申。
“那爹的刀,有巨阙厉害吗?” 贺承安仰着头追问。
“你爹的刀,是护家行镖的刀,实用趁手便是最好。” 余婵推开书房的门,将儿子领到书案前,上面摊着写了一半的描红帖,“名器虽好,更重持器之人。先把今日的二十张大字补齐,笔划需端正,不可敷衍。”
贺承安乖乖爬上高高的椅子,抓起毛笔,却又忍不住扭头:“娘亲,爹今日回来用晚膳吗?”
“你爹去了城西新接的镖路查看,说会赶回来。” 余婵在旁边的茶榻坐下,随手拿起一本未看完的药材图谱,语气平淡。
贺承安“哦”了一声,终于静下心来,一笔一划地描着天地玄黄。书房里安静下来,只余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,和偶尔书页翻动的轻响。阳光斜照进来,将母子二人的身影拉长,投在光洁的地板上,温暖而静谧。
临近傍晚,前院传来熟悉的马蹄声和爽朗的笑语。贺承安耳朵尖,立刻扔下笔,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出去:“爹!”
贺朝刚把马缰扔给迎上来的小厮,一把将飞奔而来的儿子捞起,高高举过头顶,惹得贺承安咯咯直笑。他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靛青劲装,风尘仆仆,眉宇间却尽是舒展的笑意,眼角细细的笑纹在夕阳下格外明显。
“臭小子,又重了!” 贺朝掂了掂儿子,抱着他大步往里走,“今日有没有听话?功课做了吗?”
“做了!娘亲检查过了!” 贺承安搂着父亲的脖子,兴奋地报告,“爹,城西好玩吗?有看到大马吗?比咱们家的踏雪还大吗?”
“城西新修的镖路很平坦,沿途枫叶开始红了,过几日带你和娘亲去看看。” 贺朝笑着,目光已穿过庭院,精准地落在那抹站在正厅门口、含笑望来的藕荷色身影上。
余婵迎了几步,贺朝放下儿子,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了握她的手,触感微凉。“等久了?路上遇到陈总镖头,多聊了几句。”
“不妨事。” 余婵微笑,目光在他身上扫过,“先去洗漱换身衣裳吧,晚膳备好了。”
一家三口用过晚膳,贺承安缠着贺朝讲今日外出的见闻。贺朝便将他抱在膝头,挑了路上几件趣事说了,无非是某处山泉特别清甜,偶遇的猎户送了只野兔,新镖路某段需要加固等等。贺承安听得津津有味,小脑袋一点一点。
余婵坐在一旁,手中做着针线——是给贺承安新做的一件冬衣里衬。她听得并不十分专注,偶尔抬眸看一眼说得眉飞色舞的父子俩,唇边噙着淡笑,手中银针穿梭,细密整齐。
直到贺承安开始打哈欠,贺朝才拍拍他的小屁股:“去,让奶娘带你洗漱睡觉。”
贺承安揉着眼睛,还不忘嘱咐:“爹,你答应带我看红枫叶的……”
“忘不了,睡吧。” 贺朝将他交给候在一旁的奶娘。
厅内只剩下夫妻二人。丫鬟悄声撤下残席,奉上新沏的热茶,也退了出去,轻轻带上门。
贺朝起身,走到余婵身边坐下,很自然地将她手中的针线接过,放到一旁的小篓里,然后握住她的手,包裹在自己温热宽厚的掌心。“说了多少次,晚上莫要做这些,仔细伤了眼睛。”
“不过几针,不碍事。” 余婵任由他握着,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。他的手因常年握刀练武,指腹掌心有薄茧,温暖而干燥,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。
“今日去看了新镖路,确实不错。往后南边过来的药材、丝绸,走这条线能省下两日脚程。” 贺朝说起正事,语气沉稳,“爹前日来信,说北边今年冬天来得早,有几趟往关外的重镖,想让我回去盯着走一趟。”
余婵抬眸看他:“你意下如何?”
贺朝沉吟道:“关外路险,这趟镖又重,爹年纪渐长,我回去一趟也是应当。只是……” 他看着她,眼中流露出不舍,“这一去,少说也得三四个月,年节前才能赶回来。放心不下你们母子。”
余婵沉默片刻,才温声道:“正事要紧。家中一切都好,承安也乖巧,你无需挂虑。北地苦寒,你路上需得多加小心。” 她语气平和,听不出太多离愁别绪,只是细听之下,那叮嘱里带着惯常的细致。
贺朝心中微软,知道她性子向来如此,看似淡泊,实则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。
他伸手,将她揽入怀中,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,嗅着她发间淡淡的、混合了药香与体香的清雅气息,低声道:“我知道。我会尽快回来。婵儿,这些年,辛苦你了。”
余婵靠在他胸前,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,没有言语,只是极轻地摇了摇头。
窗外,秋风掠过庭院,卷起几片落叶,沙沙作响。月光清冷,透过窗棂,洒下一地银霜。
贺朝出发那日,是个晴朗的早晨。贺承安得知父亲要出远门,瘪着嘴,眼圈红红,却强忍着没哭出来,只是紧紧抱着贺朝的腿不撒手。
贺朝蹲下身,用力抱了抱儿子,又亲了亲他嫩嫩的脸蛋:“在家听娘亲的话,好好念书练武,等爹回来考你。爹给你带关外最好的小马驹回来。”
余婵站在几步外,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,外罩一件青莲色斗篷,抵御晨风。她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浅笑,将早已准备好的行囊递给贺朝身边的亲随,里面除了换洗衣物,还有她亲手配制的几瓶御寒防风的药丸药膏。
“路上保重。” 她走到贺朝面前,替他理了理披风的系带,动作轻柔自然。
贺朝深深看她一眼,千言万语哽在喉头,最终只化作一句:“等我回来。” 他握了握她的手,翻身上马,再不多言,一夹马腹,带着镖队缓缓驶出城门。
余婵牵着贺承安,站在门口,直到那队人马消失在长街尽头,这才低头,对眼巴巴的儿子道:“回吧。今日的字,还要写。”
贺承安仰着小脸,看着母亲平静无波的侧脸,小声问:“娘亲,你想爹吗?”
余婵微微一怔,随即弯下腰,与儿子平视,指尖拂过他微湿的眼角,声音依旧柔和:“爹去做要紧的事。我们做好自己的事,便是想他了。”
她牵起儿子的手,转身回府,步履平稳,背影在晨光中显得纤秀却挺直。
日子如常流淌。贺朝不在,府中似乎冷清了些,但也仅仅如此。余婵的生活节奏几乎没有变化。晨起督促儿子功课,处理府中内务,午后或看账本,或翻阅医书,偶尔带着贺承安去镇远镖局看望外祖父母。余大海夫妇精神矍铄,镖局生意因着与清丰镖局的紧密联系和贺朝的暗中照拂,越发稳健。
贺承安起初几日还有些蔫蔫的,但很快就被母亲安排的充实日程占据了心神。晨练、习字、读书、偶尔被允许去镖局校场跟着镖师们比划两下基础拳脚。
余婵教他认字时,不仅教字形字义,偶尔也会引申些典故道理,虽不刻意,却如春风化雨。她对他并不溺爱,该严格时绝不容情,但亦不会苛责,总能在他气馁或犯错时,用平静的语气点明关窍,引导他自己思考。
这日,贺承安在书房练字,一时分心,墨点滴在宣纸上,污了好大一块。他懊恼地“啊”了一声,有些无措地看向坐在一旁看书的母亲。
余婵放下书,走过来看了一眼,并未斥责,只问:“为何分心?”
贺承安低下头,小声道:“……想爹了。爹说关外有大漠,有骆驼,比马还高……娘亲,关外是什么样子?真的全是沙子吗?”
余婵拿起那张污了的纸,放在一边,重新铺开一张新的,将毛笔蘸饱墨,递到他手中。
“关外疆域辽阔,并非全是沙漠。有草原,有雪山,也有城池。你爹走过许多地方,等他回来,你可以亲自问他。” 她顿了顿,手指轻轻点在新纸的起笔处,“现在,专心。字如人,心不静,字便不稳。”
贺承安吸了口气,重新握紧笔,认真写起来。
秋去冬来,第一场雪悄然飘落时,贺朝的家信到了。厚厚一叠,除了报平安,讲述沿途见闻,更多是絮絮的叮嘱和思念。
信末特意给贺承安留了几行字,画了只歪歪扭扭却神气活现的小骆驼,旁边写着:“安儿,爹看到真骆驼了,比画上的丑,但很高大。年节前必归,等我。”
贺承安捧着信,眼睛亮得惊人,翻来覆去地看那幅画,晚上睡觉都要压在枕头下。
余婵看完信,仔细收好,面上依旧平静,只是夜间在灯下做针线时,偶尔会停下,望着跳跃的烛火出神片刻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缎面。
腊月二十三,小年。枫陵城笼罩在节庆的气氛中,鞭炮声零星响起。贺府也装饰一新,挂了红灯笼,贴了窗花。
午后,余婵正在检查年货单子,门房忽然气喘吁吁地跑来,满脸喜色:“少夫人!少爷……少爷回来了!已经到街口了!”
余婵手中笔尖一顿,一滴墨落在纸上,缓缓晕开。她缓缓放下笔,站起身,一旁的贺承安早已欢呼着冲了出去。
她走到廊下,远远便见一行人马踏雪而来。为首那人,风尘仆仆,裘帽上积着未化的雪,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倦色与归家的急切。正是贺朝。
贺承安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进父亲怀里,贺朝大笑着将他高高举起,转了几个圈,才放下,目光却已越过欢呼的儿子,直直投向廊下那抹静静立着的素影。
四目相对。
贺朝大步走来,在她面前站定。数月不见,他瘦了些,轮廓更深,眼神却亮得灼人,带着一路风霜和归心似箭的痕迹。
“我回来了。” 他声音有些沙哑,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,却异常清晰。
余婵仰头看着他,唇边缓缓绽开一抹笑意,清澈的眸子里映着他满身的风雪和眼底的思念,温润柔和,如同冰雪初融的春水。“回来就好。” 她轻声说,抬手,极其自然地拂去他肩头一片雪花。
贺朝心中那块空了数月的地方,瞬间被这熟悉的气息和温柔的动作填满。他再也按捺不住,伸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,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。
冰冷的铁甲与裘皮抵着她单薄的衣衫,带着室外的寒气,却又有一种滚烫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。
余婵安静地依在他怀中,脸贴着他冰冷的衣襟,能听见他胸腔里剧烈而沉稳的心跳。她没有动,也没有说话,只是缓缓抬起手臂,轻轻环住了他精壮的腰身。
庭院中,雪花无声飘落,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,落在兴奋地围着他们打转的贺承安发顶,落在红艳艳的灯笼上,很快便融化了,只留下一点点湿润的痕迹。
远处,隐约传来孩童们玩耍的欢笑声和零星的鞭炮响,衬得这一方天地格外宁静温馨。
良久,贺朝才稍稍松开手臂,低头看她,目光细细描摹她的眉眼,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。“婵儿……” 他喉结滚动,想说什么,却又觉得千言万语都嫌不足。
余婵抬手,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眼下因疲惫而生的淡淡青影,声音轻柔:“进去吧,外面冷。热水和姜汤都备好了。”
“好。” 贺朝点头,一手依旧紧紧揽着她的肩,另一手牵起眼巴巴望着他们的儿子,一家三口,踏着薄雪,朝温暖明亮的屋内走去。
厅内,炭火烧得正旺,驱散了所有寒意。桌上摆着刚沏好的热茶和几样精致的点心。贺承安叽叽喳喳地问着父亲路上的事情,贺朝耐心回答,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安静坐在一旁,微笑着倾听的妻子。
窗外,雪渐渐大了,将整个世界装点成一片纯净的银白。屋内,灯火可亲,茶香氤氲,低语轻笑,交织成这个冬日最温暖平凡的画卷。
雪落无声,岁月绵长。属于贺朝与余婵的故事,还在继续。而在无人知晓的维度,那双始终冷静俯瞰一切的眼睛,已然在等待着下一次的启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