意识沉入黑暗的瞬间,首先感受到的是冷。
不是系统空间那种恒定的、空旷的凉意,而是初春时节,地面尚未褪尽的潮寒,透过单薄破旧的粗麻衣裳,针一样扎进骨头缝里。然后是挤,身体蜷缩在某个狭窄、颠簸、弥漫着牲口气味和人体汗臭的空间里,周围是压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。
最后是饿。
一种尖锐的、烧灼般的空虚感从胃部蔓延开来,牵扯着四肢百骸都发软发颤。这具身体对饥饿的记忆深入骨髓,哪怕林晚的意识刚刚入驻,那生理性的虚弱和渴望也瞬间席卷了她。
她缓缓睁开了眼。
视线所及,是昏暗摇晃的车厢顶棚,木板缝隙里漏进几缕天光,灰尘在光柱中飞舞。身下是坚硬的木板,铺着些散发霉味的干草。车厢里挤着七八个和她差不多年纪、衣衫褴褛、面黄肌瘦的孩子,有男有女,大多眼神麻木,或畏惧地缩成一团。
牛车。
被贩卖的途中。
林晚——现在她是禾苗了——没有动,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这具身体的状态。八岁的女童,发育严重不良,轻飘飘的没多少重量,手臂细得像麻杆,手腕处骨节凸出得吓人。长期的饥饿和劳作让这身体底子极差,但生命力却意外地顽强,像石缝里挣扎求存的小草。
她微微侧头,看向车外。土路颠簸,两旁是初春荒芜的田野和远处灰蒙蒙的城墙轮廓。京城快到了。
“都醒醒!打起精神!进了城,到了主家,都把眼睛放亮些,手脚勤快些!要是被退回来,可没你们好果子吃!” 一个穿着体面些,面容精瘦的中年妇人坐在车辕上,回头呵斥道,她是牙人。
孩子们吓得一哆嗦,努力挺直脊背,尽管效果甚微。
禾苗垂下眼睫,遮住眸底那片不属于孩童的沉静。她轻轻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,指尖触碰到粗糙的衣料,以及衣角一个歪歪扭扭、几乎看不出形状的缝补痕迹。
原主零碎的记忆碎片浮上来:破庙栖身,与野狗争食,被拐子抓住,几经转手……最后,被这个牙人买下,要送进体面的大户人家。
永昌侯府。
牛车吱呀呀驶过城门,喧嚣的人声、车马声、叫卖声骤然涌来,带着鲜活又嘈杂的烟火气。孩子们扒着车厢边缘,好奇又胆怯地张望。禾苗也看了一眼,目光掠过繁华的街市、气派的楼宇,最后落在远处那一片高墙深院、屋宇连绵的建筑群落上。
侯府到了。
角门开启,牛车从偏巷驶入,停在一个堆满杂物、显得灰扑扑的院落里。空气里弥漫着柴火、油脂和某种食物残余混合的复杂气味——厨房区域。
“都下来!排好队!”人牙子嗓门尖利,“低着头!不许乱看!”
孩子们麻木地爬下车,在角门边的青砖地上站成一排。林晚落在最后,下车时腿软了一下,差点摔倒,赶紧扶住车辕稳住身子。她低着头,垂着眼,学着其他孩子的样子,把冻得通红的手缩在袖子里。
角门开了半扇,一个穿着深蓝色比甲、头梳得一丝不苟的嬷嬷走出来,身后跟着两个小丫鬟。嬷嬷约莫四十来岁,面容严肃,目光像刀子似的在孩子们身上扫过。
人牙子立刻堆起笑脸迎上去:“张嬷嬷,您瞧瞧,这都是按府里要求挑的,身家清白,手脚勤快,年纪也合适……”
张嬷嬷没搭理她,径直走到孩子们面前,挨个抬起她们的下巴查看。
轮到林晚时,冰凉的手指托起她的脸。
林晚顺从地抬起头,却又怯怯地垂下眼帘,不敢直视。她能感觉到那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片刻——或许是因为她比别的孩子更瘦,脸色更苍白,也或许是因为……那张尚未长开、却已能隐约看出日后清冷轮廓的小脸,以及眉心那点殷红的朱砂痣。
张嬷嬷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。
“太瘦了。”她松了手,声音平淡,“能干活吗?
人牙子忙道:“能!别看她瘦,可灵巧着呢!以前在乡下什么都能干!就是……就是命苦,家里人都没了,这才……”
“行了。”张嬷嬷打断她,“既然来了侯府,以前的事都别提。签的是死契?”
“是是是,死契,都在这儿。”人牙子赶紧递上契书。
张嬷嬷接过,扫了一眼,又看了看林晚:“叫什么名字?”
林晚缩了缩脖子,小声回答:“没……没大名。大家叫我丫丫。”
“丫丫……”张嬷嬷重复了一遍,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,“进了侯府,得有个正经名字。看你瘦得跟棵没长好的苗似的,就叫禾苗吧。记住了?”
禾苗眨了眨眼睛,那双乌黑的瞳仁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大。她慢慢点了点头,声音细弱却清晰:“记住了。禾苗。”
张嬷嬷似乎对她的乖顺还算满意,没再多说,转身又看了几个孩子,最后点了五个,包括禾苗。
“就这几个吧。带进去,先洗刷干净,换身衣裳。规矩等安顿下来再教。”
人牙子千恩万谢地接过一小袋铜钱,又叮嘱了孩子们几句“好好听话”,便赶着板车走了。
禾苗跟着另外四个被选中的孩子,低着头,迈过高高的门槛,走进了永昌侯府。
角门在身后关上,隔绝了外面的世界。
眼前是一条长长的、青石板铺就的夹道,两侧是高耸的灰墙。墙头探出光秃秃的树枝,在灰白的天色下投下稀疏的影子。空气里有种淡淡的、混合着尘土和某种熏香的味道,并不难闻,却让人觉得压抑。
她们被领到后院一处偏僻的小院子里。院子不大,正对着几间低矮的厢房。张嬷嬷吩咐两个小丫鬟烧热水,又让人拿来几套灰扑扑的粗布衣裳。
“你们五个,以后就在厨房帮佣。厨房是府里的要紧处,规矩大,活计重。偷懒耍滑、偷吃偷拿,都是大忌,轻则挨板子,重则发卖出去。”张嬷嬷的声音在空旷的小院里回荡,“今日先安顿,明日一早,自有人来教你们规矩,分派活计。”
热水很快烧好了。五个孩子挤在一间屋子里,用一个旧木盆轮流洗澡。水不算多,也不够热,但对于冻了一路的孩子们来说,已是难得的温暖。
禾苗排在最后一个。轮到她时,水已经有些凉了,面上还浮着一层灰蒙蒙的污垢。她没吭声,脱掉那身破烂的夹袄,将自己浸入水中。
水很凉,激得她打了个寒颤。她动作很快,用一块粗糙的布巾用力擦洗身体。指尖划过肋骨分明的胸口,能清晰地摸到一根根凸起的骨头。这具身体真的太瘦了,八岁的年纪,看起来像是只有五六岁。
洗完后,她换上那套灰布衣裳。衣裳明显是给更大些的孩子准备的,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,袖子和裤腿都卷了好几道,腰间用一根布带草草系住,才不至于滑落。
张嬷嬷又让人端来几碗稀粥和几个杂面馒头。
“今日就这些。吃饱了早些睡,明日卯正起身。”
粥很稀,几乎能照见人影,馒头也是冷的,又硬又糙。但禾苗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。
她捧着碗,小心翼翼地坐到角落的凳子上,先小口喝了点粥。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渴的喉咙,落入空荡荡的胃里,激起一阵更剧烈的痉挛。她忍着,等那阵痉挛过去,才又喝了一口。
然后,她拿起馒头。没有立刻吃,而是先掰了一小块,放进嘴里,慢慢地、用力地咀嚼。粗糙的麦麸刮着口腔,她却像是品尝什么珍馐美味,眼睛微微眯起来,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小的阴影。
她吃得很专注,也很慢。每一口都嚼得很细,咽下去的时候,喉咙会不自觉地轻轻滚动一下。偶尔会抬起眼,飞快地扫一眼其他人——另外四个孩子要么狼吞虎咽,要么因为馒头太硬而皱着小脸——然后她又低下头,继续自己的节奏。
她的吃相并不粗鲁,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珍惜,但那种对食物全神贯注、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手中这一点吃食的模样,落在旁人眼里,便是没见过世面、饿死鬼投胎的憨傻样子。
果然,旁边一个圆脸丫鬟嗤笑一声:“瞧那没出息的样儿!一个冷窝头也吃得这么香!”
禾苗像是被吓了一跳,肩膀微微一缩,抬起眼看向那丫鬟,眼神里带着不知所措的慌乱,随即又快速低下头,捧着空碗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碗沿,耳根微微泛红,像是羞愧,又像是害怕。
那圆脸丫鬟见她这副怂样,更觉得无趣,撇撇嘴,不再理她。
一碗稀粥,一个馒头。
对她而言,远远不够。胃里依然空着大半,饥饿感像只不安分的兽,在深处抓挠。
但她没有去要第二个——她知道没有。也没有露出任何不满或渴望,只是安静地吃完自己那份,然后伸出舌尖,极轻地舔了舔唇角沾到的一点粥渍。
动作自然,带着点孩子气的懵懂。
吃完后,她把碗筷拿到屋外的水桶边,就着冷水仔细洗干净,放回原处。然后回到屋里,在靠墙的通铺上找了个最靠里的位置,蜷缩着躺下。
被子很薄,有股陈年的霉味。她把被子拉到下巴,只露出一张小脸和散在枕上的、还半湿的黑发。眉心那点朱砂痣在昏暗的光线下,红得有些黯淡。
另外四个孩子还在小声说话,对新环境既好奇又害怕。
禾苗没参与。她闭着眼睛,呼吸均匀,像是睡着了。
只有她自己知道,意识深处那片冰冷的湖面,正平静地倒映着今日所见的一切,侯府高墙的厚度,夹道青石板的纹路,张嬷嬷审视的眼神,厨房大概的方向,以及……那碗稀粥的温度,和馒头粗糙的质感。
饥饿感依然存在,尖锐而真实。
禾苗翻了个身,将脸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,发出一声极轻的、仿佛梦呓般的呢喃:
“……饿。”
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,带着孩子特有的软糯,和一丝委屈的颤音。
屋外,北风掠过侯府高高的屋脊,发出呜呜的声响。
漫长的冬日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