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晚从第二个世界回归时,姿态比上一次更倦怠。她在柔软的白色沙发里陷了很久,久到小宝的光晕都开始担心地绕着打转,她才缓缓睁开眼睛。
那眼神里还残余着一点属于余婵的、被娇宠惯了的慵懒媚意,但很快便沉下去,沉成一片深不见底的静潭。
她在贺朝的守护下活到寿终正寝,经历了江湖的风雨、家族的兴衰、身为妻子与母亲的一生。
此刻抽离,仿佛卸下了一副精心佩戴了数十年的面具,连灵魂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重。
“晚晚?”小宝轻轻蹭了蹭她的手指,光晕柔和,“这次……待得比上个世界还久。累了吗?”
林晚没有立刻回答。她抬起手,指尖在虚空中轻轻划过,仿佛还能触到贺朝年老时粗糙的掌心温度,听到儿子贺承安少年时清朗的喊声。
那些属于余婵的情感,如同褪色的画卷,正在被系统迅速剥离,归档,化为冰冷的数据库里一行行记录。
良久,她才轻声开口,嗓音带着久未说话的微哑:“还好。”
小宝的光晕亮了亮,像是松了口气,又雀跃起来:“那这回我们挑个新鲜的!这次能量池更满了,可以选更有趣的世界!”
光屏在面前展开,星河般的数据流奔涌而过。林晚的目光懒懒地扫视着,直到小宝将其中一个泛着冷铁与旌旗光泽的图标放大。
“世界代号‘烽烟’,古代权贵背景,低武,王朝体系。”小宝的声音带着讲解的韵律,“原剧情是经典的世仇儿女爱情——将军之女盛湘,侯府世子周承宁。一场马球定情,两家却是政敌死仇,爱得轰轰烈烈,对抗家族,被囚禁,直到边疆战事起,盛将军殉国,盛夫人以功勋求来皇帝赐婚,才终成眷属。”
“听起来像画本子。”林晚评价道,语气听不出喜怒。
“可不是嘛!但咱们的重点不在这儿。”小宝将画面一切,聚焦到侯府后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。
那是厨房外堆柴的窄巷,一个穿着灰扑扑粗布衣裳、瘦小得惊人的小女孩,正抱着一个冷硬的窝头,一边狼吞虎咽,一边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。
她头发枯黄,脸颊凹陷,手腕细得像柴枝,唯独一双眼睛因为饥饿和对食物的渴望,亮得吓人。
“原主没有名字,府里人都叫她‘小丫’,后来管事随便给了个名叫‘禾苗’。八岁被卖进永昌侯府为婢,分在厨房打杂。因幼时孤苦,饱受饥寒,人生最大的执念就是吃饱。进了侯府,因食量比常人大,被其他仆役嘲笑、排挤,克扣饭食是常事。”
直到某天,因又被欺负,饿得发昏,偷跑到花园角落哭。然后,十五岁的周承宁出现了。
少年世子锦衣玉带,眉目间带着被宠坏的骄纵,却也有未经世事的清澈。他大概是被哭声吵到,皱着眉走过来,语气不耐:“吵什么?谁在那儿哭?”
小女孩吓得噎住,抬起泪痕斑驳、沾着煤灰的小脸,抽抽噎噎:“我、我饿……”
或许是那眼睛里的饥饿太直白、太纯粹,周承宁难得生出一丝好奇,蹲下来问了几句。得知缘由,他眉头皱得更紧,并非出于同情,更像是一种我侯府下人竟吃不饱饭的少爷脾气。
他拎着小姑娘的后领,亲自将她送回厨房,当着一众吓傻的仆役管事的面,丢下一句:“以后府里下人,不许饿着。再让我知道谁克扣饭食,直接发卖出去。”
就这一句话,改变了小禾苗之后几天的命运。
她终于能放开肚皮,吃到热乎的,足量的饭菜。哪怕只是粗粮馒头,青菜汤,对她而言已是天堂。她脸上第一次有了点血色,眼睛里的光更亮了。
可是好景只持续了短短数日。
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,轻易击垮了这具长期营养不良、根基薄弱的小身体。没有人在意一个粗使小丫头的病痛,等她被人发现时,已是奄奄一息。
十二岁的生命,如同风里一点微弱的火星,在刚刚尝到饱腹的暖意时,噗地一声,熄灭了。
光屏定格在小女孩蜷缩在破旧板床上、永远闭上眼睛的瞬间。那瘦得脱形的脸上,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对食物的渴望,和深深的不甘。
“怨念纯粹而强烈,”小宝的声音低了些,“好不容易能吃饱了,却没吃几天就死了。愿望是吃得开心,用这具身体嫁给周承宁——因为她觉得,周承宁是好人,是让她能吃饱的人。嫁给他,就能一直吃饱,吃好。”
林晚静静看着那定格的面容。半晌,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
“……十二岁,就知道要嫁人了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听不出是感慨还是什么。
“宿主要接吗?这个世界武力值不高,但权贵阶层分明,一个厨娘想嫁世子,难度……”小宝斟酌着用词,“而且原主指定要用自己的身体,我们没法像之前那样大幅度调整身份背景了。”
这意味着,她必须以禾苗这个卑微的起点开始。
“而且,”小宝补充道,“时间线会拉得很长。从八岁到及笄嫁人,至少七八年。要在侯府底层生活这么多年,还要避开原剧情可能带来的波及,最后还要让周承宁娶一个厨娘……这难度其实不小。”
林晚没有立刻回答。
她的目光再次落回光屏上那个瘦小的身影,落在她那双至死都望着屋顶破洞、仿佛在质问命运为何如此不公的眼睛上。
饥饿。
这是一种她从未真正体验过的感受。在前两个世界,叶晚体弱,但衣食无忧;余婵更是被贺朝娇养,从未为吃喝发愁。
而这个十二岁就知道要嫁人才能吃饱的小姑娘。在饿死的边缘挣扎了整整十二年,人生中唯一的光亮,是那个锦衣少年随口一句吩咐带来的几顿饱饭。于是她将全部的希望与幻想,都寄托在了那个人身上——嫁给他,就能永远不挨饿。
幼稚,天真,可怜。
卑微,却真实得刺眼。
“接。”林晚终于开口,声音平静而确定。
“宿主?”
“原身的愿望很干净。”林晚站起身,走向捏脸光屏,“干净的东西,不该被辜负。”
她站起身,走到主控光屏前,调出世界基础数据库:“小宝,先收集永昌侯府周氏一族的所有亲属关系数据,包括已出五服、旁支远亲,尤其注意是否有早年走失、夭折或下落不明的女儿记录,时间范围锁定在……禾苗出生前后八年内。还有,与周家有姻亲、故旧关系的家族,也简单筛查一遍。”
小宝的光晕疑惑地闪烁:“宿主,你找这些干嘛?原主就是个孤女啊,我们要用她的身体,血缘关系没法凭空……”
“先收集。”林晚打断它,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,“信息是棋子。有没有用,看了才知道。”
“哦哦,好!”小宝虽然疑惑,但还是立刻运转起来。光屏上的画面清空,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淡金色的数据流开始滚动、交织、筛选。
空间里响起细微的,仿佛书页翻动又像流水冲刷的声响。无数信息被从世界底层逻辑中调取、整理、呈现。
林晚站在光屏前,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些快速闪过的信息流,指尖偶尔在虚空中轻点,将某些片段放大,或标记。
永昌侯周家,开国功勋之后,世袭罔替。本家枝叶繁茂,旁支更是盘根错节。有在地方为官的,有经商致富的,也有逐渐没落、沦为寻常百姓的。
信息一条条流过,有些详细,有些模糊。高门大族的背后,是无数或被记载,或被遗忘的悲欢离合。
她看得很仔细,却又带着一种明确的筛选感,
时间在寂静中流淌,纯白空间里只有数据流动的微光。
终于,林晚的目光在某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上停住。
林晚的指尖在那行字上轻轻叩了叩,眼神深不见底,她没有说话,也没有做任何标记,只是将这一页信息缓缓翻过,仿佛只是无意瞥见。
小宝全程安静地看着,数据核心高速运转,却猜不透宿主沉默下的思绪。
“信息差不多了。”林晚终于离开主控屏,走向容貌调整界面。
“宿主,原主身体的脸……”小宝提醒。既然要用原主身体,容貌应该无法大改。
“微调。”林晚的手已经放在了光屏上,她没有大动骨相参数,只做了细微改动,而在皮相发育趋势上做了极其精细的调整。
皮肤质感预设为冷白,而非健康红润——这符合长期营养不良的底色,却也能在后期养好后,呈现出一种冰雪般的剔透感。眉形被她微调,预设成细长而略带锋利的弧度,眉尾自然下垂,不笑时便有几分疏离。
眼睛是关键。她保留了原身眼睛大而深的特征,却在眼型上做了微调,预设成略微狭长的凤眼,眼尾自然上挑,但弧度极其克制。瞳色调深,黑得像最沉的夜,看人时会有种清凌凌的、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感觉。
鼻梁和唇形只做了最轻微的优化,确保在营养跟上的成长过程中,能自然长成清秀精致的模样,却不带丝毫媚态。
最后,她的指尖落在眉心。
那里被她添加了一个极其细微的标记——一粒朱砂痣。不是鲜艳的正红,而是一种偏暗的、宛如凝固血滴般的殷红,点在两眉正中间,大小恰如米粒,却异常醒目。
整张脸预设完成时,光屏上呈现的,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少女的模样。
肤白如雪,眉眼清冷,凤眼微挑,瞳色深黑。鼻梁挺直,唇色淡如樱瓣。最夺目的是眉心那点朱砂痣,像雪地里落下的一滴血,清冷中透出一丝妖异,却又被整体气质压住,呈现出一种矛盾而独特的韵味——
不像人间富贵花,不像江湖明媚色。
像九天之上一抹偶然垂落的月光,清冷,疏离,不染尘埃,眉心那点红痣却仿佛在诉说:这仙气之下,藏着一缕未能超脱的执念。
一张介于孩童与少女之间、清极冷极、却又因那颗红痣而莫名引人瞩目的脸,出现在光屏上。
小宝的光晕都凝滞了一瞬:“……宿主,这……这和原主差距是不是有点大?而且,在侯府厨房,顶着这样一张脸……”它简直无法想象那画面。
“饥饿和卑微刻在骨子里,但皮相可以骗人。”林晚收回手,端详着屏幕,似乎还算满意,“至于差距……女大十八变。何况,我们有的是时间。”
她转身,面向再次开始旋转的银色漩涡。纯白的裙摆拂过地面,如同告别。
“世界代号‘烽烟’,时间节点:永昌侯府购入婢女禾苗当日。”
漩涡的光芒稳定而柔和,通道另一端,是截然不同的朱门高墙、人间烟火,与深埋于尘埃之下的、或许连本人都已遗忘的血缘伏线。
林晚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纯白空间,目光掠过前两个世界早已黯淡的印记。
然后,她迈步,踏入银光。
漩涡合拢。
新的棋局,于侯府最深最暗的角落,悄然摆开。而那枚眉心染血的棋子,正带着一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清冷,坠向八岁那年的、冰冷的灶台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