祭典前那几日的异样感,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。目光一旦触及富冈义勇那沉静的侧脸或湛蓝的眼眸,心跳总会先于意识乱上半拍,只好匆匆移开视线。
他似乎察觉了。某次汇报后,我刚想快步离开,却听见他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:“你最近,有心事。”
不是疑问,是陈述。我的背脊瞬间僵直,含糊地搪塞过去,几乎是落荒而逃。但转身的刹那,我分明感觉到,他的目光并未立刻收回,而是带着比平日更深的专注,凝在我背上,直到转角。
祭典当日。
当我终于鼓足勇气拉开门,看到廊下等待的富冈义勇时,呼吸还是滞了一下。他一身深蓝常服,褪去了剑士的凛冽,月光勾勒出他挺拔却不再显得疏离的轮廓。然而,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,我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凝滞。
那双向来平静无波的湛蓝色眼眸,在我穿着和服的身影上,极其短暂地定住了。时间或许不足半秒,但那份专注的打量,与他平时快速扫视确认状态的眼神截然不同。他的视线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,轻轻拂过我的发髻、衣领、袖口……然后,像被什么烫到似的,猛地错开,转向了旁边的灯笼。他的喉结似乎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。
“……走吧。”他开口,声音比平时更低,更沉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前往祭典的路上,最初的尴尬在喧嚣的人潮中发酵。我不止躲避眼神,甚至有些刻意地落后。绚烂的灯火和热闹的声浪扑面而来时,一阵熟悉的眩晕感突然袭来——太像了,这场景太像了。同样温暖的夜晚,同样拥挤的人潮,只是身边那个人……
“想吃哪个?”富冈义勇不知何时停下脚步,回头看我。他站在苹果糖摊位前,暖光勾勒出他侧脸的线条。
我猛地回神,指尖微凉:“……苹果糖就好。”
他点点头付钱,接过那支晶莹的红色糖果。递给我时,指尖无意擦过我的手背,带着夜风的微凉。我接过咬了一口,甜腻的糖壳和微酸的果肉在口中炸开,强烈的味觉将我从恍惚边缘拉回。
“很甜。”我小声说。
“嗯。”他应道,目光扫过周围,“那边有游戏。”
捞金鱼的摊子前,孩子们大呼小叫。我试了三次,纸网全破,有些泄气。余光里,富冈义勇却蹲了下来,手腕稳得像在执行斩击任务,一沉一兜一抬,一条红白相间的胖金鱼便稳稳落入他的小碗。
他把碗递到我面前。
那一刻我抬头看他。他的目光没有落在金鱼上,而是……落在我的眼睛。那里面映着灯笼的光,还有一丝近乎笨拙的期待。当我接过碗,指尖相触的瞬间,他微微顿了一下,飞快收回手,重新抱臂站直,但嘴角的线条似乎柔和了那么一点。
我们随着人流慢慢走。他话不多,但会在我目光停留时放缓脚步。看到画糖人的老爷爷手下绽出蝴蝶,我多看了两眼;听见三味线的乐声,我侧耳倾听……他都没有催促,只是安静地站在半步之外。
直到我们路过那个卖风铃的小摊。
各式各样的玻璃风铃在晚风中叮咚作响。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停下——其中一只淡紫色的,形状像倒悬的桔梗花。
记忆的毒刺毫无预兆地狠狠扎进来。
『铃,看,这个风铃的声音,像不像你笑起来的样子?』
『……我帮你挂在你窗边,好吗?』
莲月带笑的声音仿佛直接在耳畔响起,混杂着此刻真实的风铃声。胃部猛地抽搐,呼吸窒住,手里装着金鱼的碗险些脱手。周围的光影和喧闹瞬间褪色扭曲,只剩下那串风铃声和随之涌上的、冰冷粘稠的黑暗。
我的脸色一定瞬间白了。因为下一秒,一道深蓝色的身影严严实实挡在了我与风铃摊之间。
富冈义勇没有回头,他的背脊挺得笔直,隔开了我的全部视线。他站得很近,近到我能闻到他常服上干净的皂角味,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、并非战斗状态的、却依然令人安心的温热气息。他没有问“怎么了”,但我能“感觉”到他整个人的气场都紧绷起来,是一种保护的姿态,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。
过了几秒,或许更久,直到那阵尖锐的生理性不适稍稍退潮,我才听见他低沉的声音:
“金鱼,”他说,语气平稳得像在陈述任务报告,“要换水。”
我茫然低头。碗里的水确实因方才的失神晃荡而洒出了一些。
“前面,”他侧过身,用目光示意通往河堤的小路,“有河。”
他没有提风铃,没有问缘由,只是给了我一个具体的问题和一个明确的方向。笨拙,却有效得惊人。
我用力闭了下眼:“…好。”
河堤上果然清静。晚风带着水汽,吹散了额角的冷汗。远处祭典的灯火成了朦胧背景,近处只有潺潺水声和堤上简朴的竹风铃闷闷的响声。
我在河边蹲下,小心地为金鱼换水。富冈义勇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,没有靠近,也没有催促。
“……我以前,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混在风里,“经常去你家。”
我舀水的动作一顿。
“你父亲,包扎很快。你母亲,煮的茶…很烫。”他顿了顿,“你弟弟,总躲在门后偷看。”
他的描述简单零碎,没有任何评价,却奇异地勾勒出一幅我几乎快忘记的、属于“灾变”之前“花岗家”的日常图景。
“有一次,”他继续道,语气依旧平淡,“我伤得重,躺了几天。听见你在外面背药草名,背错了,被你母亲笑着纠正。”
我完全记不得这件事了。但经由他这样说出来,那个午后的阳光、母亲的笑语、我自己可能因窘迫而发红的脸颊……却隐约浮现。
“后来,”他说,“再去。就安静了。”
最后三个字,轻得像叹息。
他没有说“节哀”,没有说“我理解你的痛苦”。他只是陈述了他看到的、听到的“变化”。从充满生活杂音的“家”,到一片“安静”。这比任何直接的同情都更沉重,也更……体贴。因为他没有试图定义我的感受,他只是让我知道,他看见了那份“失去”,并且记得之前“存在”的样子。
我沉默地换好水,捧着碗站起身转向他。眼睛有些发涩,但并没有泪。
“谢谢你,富冈先生。”我轻声说,这一次,目光没有闪躲。
他看着我,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。然后,他的视线越过我,投向夜空——
“咻——嘭!”
第一朵烟花粲然绽开,巨大的金色光轮瞬间点亮半边天,也照亮了我们所在的河堤。
紧接着,第二朵、第三朵……赤红、靛蓝、银白……各色光之花接连怒放。轰鸣声震动着空气。
我抬头看着漫天华彩。这一次,那绚丽的光芒不再与血腥记忆直接捆绑。它只是“此刻”的烟花。而我站在这里,身边是记得我家曾经模样的富冈义勇,手里捧着刚换了河水的小金鱼。
在某一朵特别大的紫色烟花照亮夜空时,我忍不住侧头看他。
他正仰头望着天空,绚丽的色彩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。烟火的光芒温柔地软化了他总是冷硬的眉眼,那一刻,他看起来几乎有些……温柔。然后,仿佛是感应到我的注视,他也微微侧过头。
目光在漫天华彩下交汇。
这一次,我没有躲开。而他,也没有立刻移开视线。他的目光落在我眼中,映着烟花的倒影,那里面不再是纯粹的平静或探究,而是多了一些复杂的、我读不懂却让心跳加速的东西——专注,或许还有一丝被这盛大光影催化出的、罕见的柔和。我们就这样对视了几秒,直到下一朵烟花炸响,他才像是恍然惊醒,率先移开目光,重新望向天空。但我瞥见,他的耳廓在烟花明灭的光线下,似乎染上了一层极淡的红晕。
当最后一朵烟花的余烬融入夜幕,四周重归宁静。
“该回了。”他说。
“嗯。”
回程的路,我们走得更慢了些。快到蝶屋时,他在路口停下,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我。
我疑惑地接过,打开——是几块浅绿色的柏饼,散发着淡淡的草本清香。
“祭典,”他解释,目光看向别处,“应该有这个。”
我完全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买的。
“……谢谢。”除了道谢,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他点了点头,没再多言,转身走向自己住所的方向。但走出几步后,他又停下,回头看了我一眼。月光下,他的眼神很深,仿佛想说什么,最终却只是再次颔首,然后才真正离开。
我捧着尚有他指尖余温的柏饼和那碗活泼的小金鱼,站在夜风里。心底那片潮湿的水汽,早已被今晚这复杂交织的温暖、悸动、笨拙的关怀和无声的默契蒸腾得无影无踪。旧日的幽灵或许还在阴影里徘徊,但至少在此刻,它们被更鲜活、更真实的“现在”——和那个沉默却无比可靠的人——温柔地隔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