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此祭典之后的每一日,我都逼迫自己全心投入训练。那份心意并非毫无察觉,只是每一次觉察都伴随着对自己的失望——在经历那样惨痛的失去后,怎还能允许自己陷入这般柔软的情感?真是软弱。
于是,汗水与挥剑的破空声成了唯一的答案。唯有变得更强,强到足以背负一切,或许那时,我才敢稍稍正视这份感情。
而作为他的继子,这变强的道路本身,大概也能让他感到欣慰吧。在与富冈先生一同修炼的间隙,我常这样想着。
…………
日复一日,庭院的枫叶由炽红转为枯槁,最终零落成泥。自我加入鬼杀队,已过去了八个月。从最低的癸级一路跃升至乙级,速度快得连自己都感到恍惚。富冈先生曾言,以我的天资,等级划分不过虚设。然而每当低头看见队服上那排冰凉的银色扣子,心底的声音总在说:还不够,远远不够。必须抵达与他并肩的高度才行。
冬天迫近,我在队服内加了一件又一件衣衫。训练从未因严寒止歇。
这日前往训练场的途中,零碎的对话却像冰锥般刺入耳中。
“什么?!!香奈惠怎么会??!”
“定是你听错了,花柱大人那般强大,怎会……”
“不……消息是真的……”
香奈惠……?
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,仿佛有一阵带着花香的温柔暖风拂过脸颊,与周遭肃杀的冬景格格不入。我下意识地摇头,将这些荒唐的闲语甩开——如今的队员,真是越发爱传些不着边际的谣言了。
训练场上,富冈先生如常立于一侧,审视着我挥出的每一式“生之呼吸”,并间或给出简洁的调整。然而今日,他那双如止水般沉静的眼眸深处,似乎漾开了一丝难以捕捉的涟漪。
是因为那些流言吗?这个念头让我心神一恍,手中的木剑竟险些脱力滑落。
“……专心。”他低沉的声音响起,将我飘散的思绪拉回。
就在这时,训练场的入口处,光影悄然一变。
一个娇小却挺直的身影站在那里,熟悉的蝴蝶发饰在黯淡天光下微微反光。是忍。
但她与往常截然不同。那总是挂在唇边的、令人安心的柔和微笑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。她紫色的眼眸依然清澈,却像覆上了一层薄冰,将所有的波澜都封存在深处。她只是静静地望着我们,或者说,望着我们正在修炼的这片场地,周身弥漫着一种巨大的、沉默的哀伤。
那沉默比任何哭喊都更确凿地告诉了我一切。
我握住木剑的手猛地收紧,指节泛白。早上的“谣言”,富冈先生异常的情绪,此刻忍的姿态……所有碎片轰然拼合,砸得我心脏骤然一沉。
香奈惠小姐……
那股曾拂过脸颊的、带着花香的暖风,在这一刻,彻骨地寒冷下去。
富冈先生的目光也转向了忍,他沉默了片刻,随即对我低声说:“今日……就到这里吧。”
我站在原地,看着忍微微颔首,然后转身,以那样平稳又决绝的步伐缓缓离开,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刀刃上。我想开口叫住她,想说些什么,但喉咙却被那块名为“现实”的冰哽住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原来,那般温暖的光,真的会熄灭。
我缓缓垂下手,木剑的尖端轻触地面。接下来要做什么呢?继续练习吗?可身体里的力气仿佛随着那个消息被一同抽走了。我只是站在原地,望着忍消失的方向,第一次清晰地感到,这条变强的道路前方,所等待的并不仅仅是荣耀与认可,还有必须承受的、冰冷如冬的失去。
训练场从未如此空旷。风卷动沙砾的声音,一下下刮擦着耳膜。我看着忍小姐离开的方向——那娇小而挺直的背影,仿佛将世间所有的重量都沉默地背负了起来。她没有哭泣,没有踉跄,甚至连步伐的频率都保持着一种惊人的平稳。可正是这种极致的“正常”,像一层透明的冰壳,包裹着内部已然崩塌的世界。她甚至没有走进这片充满回忆的训练场,只是站在边缘,用目光静静触碰了空气,然后便带走了所有的温度。
“回去吧。”富冈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,比平日更沉,像压在胸腔里的石头。他走到我身边,目光同样追随着那个消失在廊角的背影。
“……是真的吗?”我的声音干涩得几乎碎裂。明知答案,却仍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。
富冈先生的沉默,便是最沉重的回答。那沉默并非空洞,而是充满了实质的、冰冷的确认。他没有解释,没有安慰,只是那样站着,周身散发着一种比冬日空气更凛冽的寂静。那是一种见证过无数次相似结局后,淬炼出的、近乎残酷的“了然”。这份了然,比任何形式的悲伤都更尖锐地刺穿了我。原来,我所向往的“柱”的世界,其背面镌刻的,并非只有荣耀,更多的是这种必须吞咽下去的、无声的告别。
鬼杀队的气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彻底改变了。一种沉重的、黏稠的哀痛弥漫在空气里。关于那场战斗的碎片化信息无法抑制地流传开来:上弦之鬼,绝望的实力差距,以及花柱大人倾尽生命的最后绽放。每一个词都化作细密的冰针,反复扎进心脏。我的“生之呼吸”变得滞涩,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吸入冰冷的铁锈味,每一次挥剑,脑海中都不受控制地交替闪现香奈惠大人春风般和煦的笑颜,与想象中那惨烈落幕的画面。愤怒与无力感在体内横冲直撞,让我的剑路失去了往日的圆融,泄露出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悲怆与急躁。
富冈先生看在眼里。在一次我的招式因心神涣散而彻底走形后,他收起了竹刀。
“停。”他走到我面前,罕有地直接打断了练习。那双总是难以窥见情绪的眼眸,此刻清晰地映出我的动摇。“你的呼吸,乱了根基。”
“我……”所有辩解都堵在喉咙。
“悲伤,愤怒,都是真实的力量。”他的声音平稳,却带着穿透力,“但若被它们吞噬,就会变成致命的缺口。香奈惠的‘花之呼吸’,根基在于守护与绽放的‘生’,而非被仇恨驱动的‘死’。”
他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我,投向某个遥远而沉重的记忆。“忍,已经选择了她的道路。花岗,你呢?你的‘生之呼吸’,核心究竟是什么?”
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,重重敲在我混乱的心神上。我一直追求的“强大”,究竟是为了靠近谁,还是为了……承载什么,延续什么?
几天后,我在连接蝶屋的药圃小径上,再次遇见了忍小姐。她正在分拣新采的草药,动作精准、高效,没有一丝多余。阳光照在她身上,却仿佛无法带来丝毫暖意。她察觉到我的存在,抬起头。
那一瞬间,我仿佛被无形的潮水淹没。
不再是视觉,而是纯粹的感觉——一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悲痛,混合着一种已然凝固的决绝,以她为中心无声地弥漫开来。那并非她有意释放,而是从她每一个细微动作、每一寸平静表情之下,无法抑制地渗透出的本质。昔日在香奈惠大人身边时,那份灵动与偶尔的俏皮早已消失无踪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仿佛将自身也化为冰冷刃器的气质。她紫色的眼眸依旧美丽,却像两块封存了所有暴风雪的水晶,表面的平静之下,是足以冻伤灵魂的严寒。
“花岗。”她叫了我的名字,声音平稳无波,听不出任何情绪,“剑术的修行,不可有一日懈怠。姐姐她……绝不会希望看到任何人因此停下脚步。”
就在她提及“姐姐”二字的那个刹那,那层包裹着她的、冰冷的“平静”外壳,仿佛出现了一道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裂隙。仅仅是这一丝裂隙中泄露出的、真实的情感余烬,就比我这些日子以来所有臆想的悲伤加起来都要沉重千百倍。
那不是嚎啕大哭的悲伤,而是将海洋般的泪水化为永冻之冰,沉在心底最深处、日夜折磨灵魂的剧痛。
我张了张嘴,想说“请节哀”,想说“请保重”,但所有话语都苍白无力。喉咙被汹涌而上的酸涩狠狠堵住,眼眶毫无预兆地滚烫起来。我试图控制,用力眨眼,但视线却迅速模糊——那不是出于礼貌的同情,而是灵魂在共振,是我自身的失去、我所有的恐惧与无力,在触碰到她那浩瀚而隐忍的悲痛时,产生的无法抑制的共鸣。
温热的液体毫无阻碍地滑过脸颊,滴落在队服的衣襟上,晕开深色的痕迹。我甚至没有发出啜泣的声音,只是站在那里,任由眼泪安静地流淌,模糊了忍小姐那看似平静的身影。
忍小姐静静地看着我流泪,她没有露出诧异,也没有出言安慰。她眼中那片冻土般的紫色,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,又或许那只是我的错觉。最终,她只是极轻、极轻地,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,那叹息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便消融。
“眼泪,流过了就好。”她转回头,继续整理手中的草药,声音低得仿佛自言自语,“然后,就要把这份心情,化为握剑的力量。用我的方式。”
她拿起一株干燥的紫藤花,指尖轻柔地拂过花瓣,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珍重,随即将其稳妥地收入药囊。那个细微的动作,比任何话语都更清晰地宣告了她的道路——将所有的温暖、眷恋与撕心裂肺的痛楚,一并淬炼成了她前进的资粮,一条与她姐姐截然不同的、孤绝而强大的荆棘之路。
那我的路呢?
当晚,我没有再去常规的训练场。我独自来到寂静的后山空地。闭上眼,不再抗拒那些翻腾的情绪:父母离去时冰冷的空洞,对富冈先生那份晦涩而柔软的心意,香奈惠大人残留的温暖记忆,忍小姐那沉重得让人流泪的悲恸,以及此刻在自己胸膛里燃烧的、想要变强到足以守护些什么的炽热火焰……所有的一切,好的,坏的,温暖的,冰冷的,甜蜜的,苦涩的,全部交织在一起,随着我的呼吸起伏。
当我再次睁开眼睛,挥动手中的日轮刀时,“生之呼吸”的轨迹悄然发生了变化。它不再仅仅是模仿来的、追求“生”之柔和的形态。那流转的轨迹中,多了一种在绝境中也要破岩而出的韧性,一种将泪水化为雨露、滋养根茎的倔强。剑风掠过,卷起的枯草与尘埃,不再是飘零,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、蓄势待发的生命力。
我或许还没有找到明确的答案,但我清晰地感觉到,那个仅仅怀揣着懵懂憧憬和私心变强念头的少女花岗铃,已经和秋天最后一片落叶,一同留在了昨夜的风里。
寒风掠过山岗,我紧了紧队服的衣领。领口冰凉的银色扣子贴在下颌,而胸腔内那颗搏动的心脏,却在经历泪水的洗涤后,跳动得更加清晰,也更加沉重有力。
就在这一刻,一股难以言喻的、令人脊背发寒的恐怖气机骤然降临,如同冰水当头浇下,瞬间冻结了我周身的空气。比训练中任何一次来自富冈先生的威压都更沉重,更…粘稠,带着纯粹的、针对生命的恶意。
我猛地转头,瞳孔骤然收缩。
月光被一道突兀出现的惨白身影割裂。那不是人类,甚至不像是寻常所见的鬼。它浑身覆盖着浓密而杂乱的白色毛发,在夜色中散发出病态的光晕。动作僵硬,姿态扭曲,唯独从毛发缝隙中露出的那双眼睛,是全然的、不反射一丝光亮的漆黑,正一眨不眨地、死死地锁定在我身上,如同盯住猎物的毒蛛。
那漆黑的眼球表面,似乎有暗红色的痕迹在蠕动。
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,又在它扑来的瞬间压缩成一点。破空声尖利刺耳,裹挟着腥风。那非人的速度远超我之前的任何对手。而就在那惨白的利爪几乎要撕裂我视野的刹那,我终于看清了它眼中那扭曲的、仿佛用鲜血刻印上去的文字——
下弦·陆。
两个字,像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进我的脑海。所有的训练,所有的觉悟,所有关于“柱”和“上弦”的沉重话题,此刻都被这两个字赋予了无比具体而狰狞的形态。
下弦之六!
怎么会在这里?!
无数惊骇的念头爆炸般涌现,但身体却在极度危机下,被磨炼了无数次的“生之呼吸”本能地驱动。肺部骤然收缩,冰凉的空气混合着前所未有的战栗感涌入,又在瞬间化为灼热的气流奔涌向四肢。我甚至来不及思考招式,手中的日轮刀已循着最直接的轨迹,裹挟着我全部的力量、恐惧以及刚刚凝聚起的、那一点微弱的“根”,朝着那片扑来的惨白,悍然迎击!
铁剑与某种坚硬如铁、又带着皮毛韧性的物体猛烈撞击。巨大的反震力让我虎口崩裂,温热的液体瞬间浸湿了剑柄。脚下地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我向后滑退,每一步都在泥地上犁出深深的沟壑。
月光下,那白色的鬼物停在数步之外,漆黑的眼睛似乎转动了一下,落在我手中并未折断的木剑上,然后又移回我的脸。它喉咙里发出“咯咯”的、非人的声响,像是粗糙的砂纸在摩擦。
“呼吸法……剑士……”声音嘶哑断续,却饱含贪婪与兴奋,“新鲜的…柱的…继子?”
它的目光,仿佛已经穿透了我的皮肉,在掂量着骨髓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