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一郎醒来的第七天,终于能长时间保持清醒,并开始用那双空濛的眼睛,沉默地观察周围的一切。
蝶屋的孩子们起初很热络,叽叽喳喳围着他,讲笑话,送折纸。但他只是看着,眼神里没有排斥,也没有接纳,像在看窗台上缓慢移动的光斑。渐渐地,孩子们有些气馁,不再频繁打扰。病房重归寂静,只有换药的忍小姐和我进出的声响。
主公和忍都找我谈过。脑部受创,记忆可能永久缺损,心性也可能大变。他们委婉地提醒,这样的无一郎,是否还能承担起“继子”的重任,甚至是否适合留在以战斗为宿命的鬼杀队,都需要重新评估。
“但带他回来的人是你,铃。”主公温和而郑重地说,“他的去留与未来,你有最大的发言权,也需承担相应的责任。在他能自己做出选择前,你就是他的‘锚点’。”
这责任沉甸甸地压下来。我看着病床上安静望着天花板的少年,想起溪边他打翻水桶时鲜活的脸红,想起他懵懂问着能否“听懂更多风”时的眼神。那个少年或许已经不在了,但眼前这具空壳里,是否还残留着一点火星?
我决定从最笨拙的方式开始。
我不再只是静坐陪护。每天午后,阳光最好的时候,我会扶他慢慢走到病房外的回廊,坐在缘侧。什么都不说,只是和他一起“看”。
看庭院里修剪草木的隐,看远处训练场上跃动的人影,看天空流云的形状,看风吹过时竹叶倾倒的方向。
起初,他毫无反应。
直到第三天,一只羽毛艳丽的山雀误入庭院,在低矮的灌木间跳跃,发出短促清脆的鸣叫。无一郎空茫的视线,第一次有了明确的落点。他追随着那只鸟,直到它振翅飞走,消失在天际。然后,他转过头,用那双雾气弥漫的眼睛看向我,仿佛在确认我是否也看到了同样的景象。
我对他轻轻点了点头。
他没有回应,但那天下午,他望向庭院的时间,比以往长了片刻。
我开始加入一些“声音”。不是对话,而是描述。
“那是麻雀。声音很吵,但生命力很强。”
“那是枫树,叶子到秋天会变红,像烧起来一样。”
“风吹过竹子的声音,和吹过松树的声音不一样。你听。”
我说话时,他会静静听着,目光有时落在我描述的物体上,有时落在我的嘴唇上,似乎通过观察口型来辅助理解。他依旧不开口,但那种纯粹的“空白”,渐渐染上了一点极淡的“专注”色彩。
肩背的伤口愈合到可以轻微活动时,我带来了两把木刀。不是让他练习,只是放在他手边。
他盯着木刀看了很久,久到夕阳西斜。然后,他伸出手,指尖极轻地触了一下粗糙的木纹,又像被烫到般缩回。过了一会儿,又去碰。反反复复。
我没有催促,只是坐在他旁边,拿起另一把木刀,用最慢的速度,在空中划出最简单的直线——水之呼吸最基础的劈斩轨迹。没有任何力量,只是轨迹。
他停下来,看着我。
我继续,划出第二条,第三条。
他看了很久。然后,他也拿起了他那把木刀,模仿我的动作,在空中划了一下。轨迹歪斜,手臂无力。
我没有纠正,只是继续划着我的直线。
他就这样,每天午后,在回廊上,用那把轻飘飘的木刀,对着空气,划着歪斜的直线。像一种无声的、笨拙的复健,也像一种对失去身体记忆的徒劳追溯。
变故发生在一个阴沉的下午。我们照常在回廊。远处训练场似乎在进行队内比试,呼喝声和金铁交鸣声随风隐约传来。
一直安静划着空气的无一郎,动作忽然顿住了。
他握着木刀的手,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。不是无力,而是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、充满恐惧的痉挛。他空茫的眼睛死死盯着训练场的方向,瞳孔紧缩,脸色在刹那间褪得惨白,额角瞬间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。
“锵——!” 一声格外清晰的、模拟刀刃碰撞的巨响从那边传来。
无一郎整个人猛地一弹,手里的木刀“哐当”一声掉在木地板上。他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、极度压抑的呜咽,身体蜷缩起来,向后猛退,背脊重重撞在廊柱上,瑟瑟发抖。那不是伪装,是创伤后最本能的、压倒一切的恐惧反应——那些声音,唤醒了他潜意识深处关于木屋血夜的破碎记忆,或许还有哥哥最后将他推开、挡在前面的模糊片段。
我立刻上前,没有贸然触碰他,而是迅速用身体挡住了他看向训练场的视线,同时张开双臂,尽量柔和地将他颤抖的身体虚虚拢进一个安全的、隔绝的范围内。
“没事了。”我用最平稳的声线,一遍遍低声重复,像在安抚受惊的雀鸟,“声音停下了。这里很安全。只有我和你。”
他的颤抖持续了很久,牙关都在打战。最终,那阵剧烈的恐惧过去,只剩下脱力般的虚软和持续的低喘。他依旧蜷缩着,但身体不再那么僵硬。
我慢慢松开虚拢的手臂,但没有离开,只是坐在他身旁半步远的地方。过了一会儿,他极其缓慢地、试探性地,将额头抵在了我的肩膀上。一个全然依赖、寻求庇护的姿态。墨绿色的发丝被冷汗浸湿,贴在我的皮肤上,冰凉。
他没有哭,只是那样靠着,呼吸渐渐平复。
夕阳终于挣扎着从云层后露出一点边缘,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回廊上,拉得很长,紧紧依偎在一起。
那一刻,我清晰地感觉到,我们之间某种无形的东西改变了。我不再只是一个沉默的陪伴者或指导者。在他空茫的世界因恐惧而崩塌的瞬间,我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、真实的存在。
又过了几天,我再次带他来到回廊。训练场依旧有声响,但他不再有剧烈的反应,只是偶尔会微微绷紧身体。
我递给他木刀。他迟疑了一下,接过去。
这次,我没有再划直线。我拿起自己的木刀,摆出了水之呼吸最基础的“中段构”。一个纯粹的防御姿态,稳定,坚实,如同静立的礁石。
他看着我,空濛的眼里闪过一丝极微弱的波动。然后,他学着我的样子,也摆出了一个歪歪扭扭、却依稀能辨的中段构。
风穿过庭院。
我们一师一生(或许已经是了),一高一矮,就这样在洒满夕阳余晖的回廊上,沉默地维持着这个型。他不再颤抖。
我知道,让他重新握刀的理由,或许不再是天赋、使命或仇恨,而是一种更原始的需求——在我无法每时每刻挡住他身前时,他需要拥有一个姿态,来守护自己内心那片刚刚重新凝聚、却依旧脆弱不堪的“平静”。
而这,或许就是成为“继子”最残酷,也最坚实的起点。
回廊上的“中段构”练习持续了数日,直到无一郎能稳定维持姿势一炷香的时间,手臂不再因虚弱而颤抖。于是,我引入了第一次挥斩。
我演示了最基础的劈砍轨迹,缓慢如微风拂过。他模仿,举刀,挥出——木刀却在他手中猛地一震,脱手飞了出去,砸在石灯笼上。他愣住,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掌,空茫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清晰的困惑。
捡回刀,第二次尝试。刀未脱手,但挥至中途,他整条手臂骤然绷紧如铁石,同时无意识地死死咬住了下唇,力道大得像在对抗某种内部的剧痛。我叫停,他松开牙关,一切恢复空白,仿佛无事发生。
第三次,刀锋划过空气的刹那,他呼吸骤然紊乱,短促抽气,眼底雾气被瞬间的尖锐痛苦刺穿。停下,喘息,平复,再次归零。
我明白了。创伤封锁了记忆,却未抹去情绪。每一次试图挥刀,都在无意识间搅动深渊,放出愤怒、恐惧与剧痛的碎片——这些不属于此刻空白的他,却在他的肌肉与本能里咆哮。
“换个方法。”我走近,从背后轻轻覆上他握刀的手。他指尖微颤,未躲。我引着他的手,不再追求轨迹,只在空中画着最无意义的圆圈与波浪。没有“挥斩”的意图,那些激烈的碎片果然蛰伏了。手臂从僵硬到放松。
当我松开手,他独自站立片刻,忽然用刀尖去触碰檐下干枯的藤叶。一片,又一片。专注,沉默,在无意义的触碰中,一种奇异的平静在他周身弥漫。
夕阳西沉。康复之路远比想象中蜿蜒。教他握刀,首先不是教他战斗,而是教他与这把曾被血与火诅咒的“延伸”和解。那些在失控中泄露的激烈情绪,也让我窥见深渊之下,锁着一股何等庞大的“未知”。
钥匙尚未找到,但至少今天,刀尖触碰了落叶,而非撕裂他自己。这,便是漫长重建中,微小而坚实的第一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