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刀第三次脱手飞出的那个黄昏,我没有立刻去捡。无一郎站在原地,看着自己再次空空如也的掌心,空茫的脸上没有困惑,只剩下一种深重的、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疲惫。那不是身体的累,而是灵魂在反复被无形浪潮拍打后的虚脱。
我没有说话,只是走到他面前,伸出手,没有去碰刀,而是轻轻握住了他那只微微颤抖的、冰冷的手腕。
“感觉到了吗?”我低声问,生之呼吸的感知顺着接触如水般流淌过去,不探究,只共鸣。
他茫然地看着我。
“这里,”我用指尖极轻地点了点他小臂绷紧到发硬的肌肉,“锁着东西。很烫,很重,让你握不住刀。”
他似懂非懂,睫毛颤了颤。
“我们不赶它走。”我松开手,重新捡起木刀,递还给他,然后在他面前盘膝坐下,将我的日轮刀平放在膝上。“我们看着它。你挥刀的时候,试着‘感觉’它从哪里涌上来,是手臂,是胸口,还是……这里。”我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。
这是个近乎荒谬的要求——让一个记忆空白的少年去“内观”自己失控的情绪源。但我知道,这是他必须跨过的门槛。剑不能永远只用来触碰叶子。
他握着刀,没有立刻动作,只是看着我,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木刀。许久,他极其缓慢地,再次举起了刀。这一次,他闭上眼睛。
刀锋以比前几次更慢的速度划出。刚过三分之一,他手臂的肌肉便猛地一抽,牙关再度咬紧,额角迸出青筋。那无形的“东西”又开始暴动。
“停。”我的声音平稳地切入,“就是现在。感觉它。它在叫你松手,还是叫你……砸碎什么?”
无一郎的呼吸陡然加重,眼睛却还闭着。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,像一尊正在与体内魔障抗争的苦行雕塑。汗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。
“……烫。”他从牙缝里,挤出了第一个描述情绪的、含糊的字眼。
“好。”我立刻肯定,“记住这个‘烫’。下一次,它再来的时候,对它说,‘我知道你烫,但刀,要这样握’。”
这听起来像痴人说梦。但对于一个意识如白纸的人,最直接的指令或许反而有效。
我们开始了枯燥至极的重复。举刀,挥出,在情绪爆发的临界点强行停住,辨认,对抗,收回。失败,失败,再次失败。木刀掉落、他因强行抑制而干呕、甚至因情绪反噬产生短暂耳鸣的情况时有发生。每一次,我都只是平静地等待他缓过来,递上水,然后说:“再来。”
进展微乎其微,但那空茫眼底深处,某种东西在缓慢沉淀。他不再纯粹地“空白”,而是在与体内那头无名野兽的对峙中,显露出一种笨拙的挣扎的痕迹。
转机出现在数日后的清晨。那天,他挥刀至半途,那股熟悉的暴戾再度上涌时,他没有咬唇,也没有僵住,而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压抑的、困兽般的低吼。与此同时,他握刀的手腕以一个极小却精准的角度陡然翻转,并非顺从那股将他往后拽的力量,而是借着那股“烫”与“重”,将木刀以更迅猛的速度,狠狠地劈砍了下去!
“嗤——!”
木刀撕裂空气,发出与前些天截然不同的、短促而清晰的破风声。刀尖稳稳停在了他身前一尺的虚空,不再颤抖。
他愣住了,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和刀,又抬头看我,空茫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。那不是他“学会”的,那是被逼到绝境时,身体本能找到的、与那股狂暴情绪共存并驾驭它的唯一出路。
“就是这样。”我压下心中的震动,声音保持平稳,“那不是你的敌人。那是你的‘弦’。绷得太紧会断,完全放松则无声。你要找到让它响起来的力道。”
找到了那个微妙的“缺口”后,进展快了起来。他挥出的刀,开始带着一种凝滞的沉重感,不再轻飘,也不再失控。每一刀都像在推开一扇看不见的、厚重的铁门。他的表情依然很少,但在挥刀时,眉宇间会凝聚起一种纯粹的、近乎痛苦的专注。
直到那天下午,我让他尝试连续挥刀三次。
前两刀平稳而沉重。第三刀举起时,异变再生。但不再是混乱的暴动。他眼前仿佛闪过了什么——也许是血光,也许是哥哥最后看向他的眼神——那股一直被压抑、被疏导的“烫”,在瞬间转化为某种更深沉、更尖锐的东西。他的瞳孔急剧收缩,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,骤然掠过一丝清晰的、冰冷的恨意。
“嗖——!”
木刀斩落,速度与力量远超之前。刀锋过处,竟将庭院里飘过的一片落叶,无声地切成了整齐的两半。切口光滑如镜。
刀势尽,他僵在原地,急促喘息,看着那缓缓飘落的两半叶子,仿佛被自己这一刀吓到了。那冰冷的恨意已潮水般退去,留下更深的茫然和一丝无措。
我走到他身边,捡起那两半叶子,放在他掌心。
“看,”我说,“这就是你体内的‘东西’。它很锋利。” 我顿了顿,看进他惊魂未定的眼睛,“从现在起,你要学会的不再是握住刀,而是握住这份锋利。让它只斩向该斩的东西。”
他握紧了掌心残缺的叶子,又看了看手中的木刀。
那一刻,我知道,那个只会用刀尖触碰落叶的少年,已经死了。在他挥出那带着恨意、斩断落叶的一刀时,一个未来将以剑与情感为刃的剑士,于此初生。
斩断落叶的三天后,主公召见。
在简朴的和室中,主公“望”着跪坐在前的无一郎,沉默了片刻。那温和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气息,让连情绪都空茫的少年,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。
“痛苦如渊,你未曾坠落,反将其化作了立足的磐石。”主公的声音如静水深流,“铃的传讯我已阅悉。你能握住那份‘锋利’,而非被其割伤,这本身,便是罕见的资质。”
他微微侧首,朝向我的方向。
“生柱,花岗铃。你的判断我已明了。这份于毁灭中重铸的韧性,与呼吸法追求的生命之力暗合。时透无一郎,已具备承接教导的器量。”
他的话语顿了顿,室内只有熏香袅袅升腾。
“那么,便如此定下。从今日起,时透无一郎,正式作为你的继子,随你修行。他的剑道,他的前路,他的生死,皆系于你身。此非儿戏,你当明白其中重量。”
我深深俯首,肩上是如实质般的责任:“是,主公。我明白。”
主公颔首,神情中带着一贯的悲悯与期待,再无更多言语。鬼杀队的传承,尤其是在这恶鬼横行的时代,往往便是如此——一句认可,一个名分,便将两个人的命运在刀锋上紧紧相系。没有华丽的仪式,只有生死相托的承诺。
离开主公宅邸,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。我走在前面,无一郎抱着他那把练习用的木刀,默默跟在半步之后。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落在我脚边。
走过训练场边缘时,我停下脚步。场中,富冈义勇正在指导两名癸级队员,湛蓝的刀光如水银泻地,精准而冰冷。他似乎察觉到视线,手中动作未停,目光却越过场中队员,朝我们这边扫了一眼。那眼神在我和无一郎之间短暂停留,依旧没什么温度,却像深冬的湖面,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微澜,随即又恢复了绝对的平静,重新投入到指导中。
他看见了。也明白了这半步的距离,以及其中所代表的全新关系。
回到蝶屋,在无一郎暂住的那间狭小却整洁的厢房前,我转过身。
他抱着木刀,站在我面前,空濛的眼睛看着我,等待着。风吹动他墨绿色的额发,也拂动他身上那件普通的、洗得发白的旧衣。
我看了他片刻,然后伸出手,不是给他东西,而是握住了他怀里的那柄木刀刀柄,将它轻轻抽了出来。他手指松开了,任由我拿走。
我将木刀在手中掂了掂,然后,将自己腰间的日轮刀连鞘解下,递了过去。
他愣住了,低头看看我递出的真刀,又抬头看看我的眼睛,空茫的雾气里泛起清晰的困惑。
“拿着。”我的声音不高,却不容置疑,“木刀碰不到鬼的脖子。从今天起,你用这个。”
他迟疑着,伸出手,有些笨拙地接过。日轮刀对他来说显然更沉,入手时他手臂微微向下一坠,但很快稳住了。他握住刀柄,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冰凉的金属刀鞘贴着他的掌心,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属于我的、常年握持后的温度与细微划痕。
这不是赠礼。这是交接。是将斩杀恶鬼、守护生命的“凶器”与“责任”,亲手递到了他的手中。
他握着刀,抬起头。阳光落在他眼底,那空濛之中,似乎有什么极其坚硬的东西,被这把沉甸甸的真刀,“咯噔”一声,压进了最深处。
“……老师。”
他再一次,清晰地吐出了这个称呼。这一次,不再有试探或懵懂,而是伴随着掌心真刀冰冷的实感,烙印般落在了我们之间崭新的关系上。
我看着他紧握日轮刀的手,点了点头。
“嗯。”
没有更多的嘱托或仪式。鬼杀队的继子,从来不是在温言软语中诞生的。他们诞生于血与火的传承,诞生于上一代人将手中染血的刀,递向下一代人手中的那个瞬间。
从此刻起,他挥出的每一刀,都将与过去截然不同。
那柄刀,会提醒他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