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日的阳光透过高大的银杏树叶,筛下细碎的金斑,落在未名湖畔蜿蜒的小径上。湖水碧绿,倒映着博雅塔挺拔的剪影,有野鸭悠然划过水面,留下一道渐渐扩散的涟漪。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清冽的香气,间或飘来远处教学楼隐约的讲课声,或图书馆前匆匆而过的学子低语。
这是陈小山来到北大的第一个秋天。最初的陌生、惶惑和格格不入,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波澜,在日复一日的校园节奏中,渐渐平复,沉淀为一种表层上的、小心翼翼的“正常”。
他像一个最沉默的观察者,也像一个最勤奋的学徒,努力将自己嵌入这幅名为“大学生活”的宏大图景。课程排得不算太满,但每一门都让他如饥似渴。数学分析、高等代数、解析几何……那些抽象而严密的符号世界,对他而言,是比现实更清晰、更可靠的存在。他坐在教室前排,脊背挺得笔直,眼睛紧紧追随着教授手中的粉笔,耳朵捕捉着每一个音节。笔记本上,字迹工整清晰,逻辑严密,常常让偶尔瞥见的助教暗自点头。
但他知道,自己与周围大多数同学,终究是不同的。那份不同,不仅在于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磨毛了边的帆布鞋,更在于眼底深处那份挥之不去的、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警惕。当室友们讨论着新出的游戏、热议的综艺、或者相约去校外美食街探店时,他总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书桌前,或是看书,或是对着窗外发呆。刘洋最初还会客气地邀请他一起,在被几次以“要学习”或“有事”婉拒后,便也识趣地不再打扰。王鹏倒是热心肠,有时从家里带些零食水果,会分给他一份。李锐则专注于自己的时尚和社交,对这位沉默寡言、衣着寒酸的室友,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远的距离。
陈小山对此并不在意,甚至有些庆幸。他需要独处,需要空间来消化这全新的环境,更需要时间和精力,去解决生存这个最实际的问题。
助学贷款顺利批了下来,覆盖了学费和一部分基础住宿费。但生活费,以及未来可能的各种开销,依然是个沉重的负担。他那十三万的“秘密资金”,像一个必须精打细算、细水长流的蓄水池,不敢轻易动用。他必须找到收入来源。
他开始寻找兼职。最初是在学校BBS的兼职版块搜寻,但那些家教、翻译、展会礼仪之类的工作,要么要求固定的、他难以保证的时间,要么需要熟练的技能或光鲜的外表,对他而言门槛不低。他也尝试过去学校附近的小餐馆询问,但大多只需要晚班或周末的全职,与他上课时间冲突。
最终,是一个偶然的机会。他在图书馆勤工俭学申请表上,看到了一个“古籍整理与数字化辅助”的岗位,要求是“细心、耐心、能坐得住冷板凳、有一定的古汉语和繁体字基础”。要求不低,但报名的人似乎不多。陈小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,递上了申请。或许是他在申请表上简要提及的自学经历(在柳河村和高中时涉猎过一些古籍),或许是他面试时表现出的远超同龄人的沉静和专注,他意外地被录用了。
工作地点在图书馆深处一个安静、甚至有些阴凉的角落,专门存放和整理一些非流通的线装书、旧期刊和档案资料。工作内容枯燥而繁琐:核对书目信息,用特制的工具轻轻拂去书页上的灰尘,检查破损情况,将一些需要修复的单独列出,更多的是将一些已经完成初步扫描的影印资料,对照原书进行逐字逐句的校对和数字化录入。
这里很安静,只有翻动纸页的沙沙声,和偶尔敲击键盘的轻微嗒嗒声。空气中飘浮着陈年纸张和油墨混合的、略带霉味的独特气息。带他的是一位姓孙的、头发花白、戴着老花镜的退休返聘老馆员,话不多,但极其认真严谨。陈小山很快就适应了这种节奏。他发现,自己似乎天生适合这种需要极度耐心和专注的工作。那些竖排的、繁复的繁体字,对他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而言,并非难事;而那种沉浸在故纸堆里、暂时隔绝外界喧嚣的感觉,竟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。
报酬按小时计算,不算高,但稳定,且时间相对灵活,可以根据他的课表进行调整。最重要的是,环境安全,无人打扰。他像一只找到合适缝隙的寄居蟹,小心翼翼地缩了进去。
于是,他的生活渐渐形成了固定的节奏:上课,泡图书馆(学习和工作),食堂(永远是最便宜的几个窗口),宿舍(睡觉和偶尔的自习)。他将自己的时间切割、填满,不留一丝空隙给回忆、给焦虑、也给不必要的社交。
他吃得极其简单。早餐常常是一个馒头一碗免费粥,午餐和晚餐是食堂里最实惠的一荤一素(更多时候是两素),米饭总是盛得冒尖。他计算着每一分钱,将兼职收入的大部分存起来,只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。那张绿色的储蓄卡,除了最初取出一些作为启动资金和缴纳部分杂费外,再未动用过。数字在缓慢而坚定地增长,带给他一种冰冷而实在的安全感。
学习上,他不敢有丝毫松懈。每一次作业,都力求完美;每一次课堂提问,都准备充分(虽然他不常主动发言)。期中考试,他的成绩在强手如云的数院,依然名列前茅。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,也赢得了一些授课教授和助教的注意。但也仅此而已。他依旧独来独往,没有加入任何社团,没有参与任何集体活动。他的世界,狭窄而专注,只有课本、习题、古籍、食堂和那张小小的宿舍床铺。
偶尔,在深夜从图书馆回宿舍的路上,路过灯火通明的学生活动中心,听到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和音乐声;或者,看到未名湖边并肩漫步、低声谈笑的情侣,他会停下脚步,静静地看一会儿。心里某个地方,会泛起一丝极淡的、连他自己都难以捕捉的涟漪,像是羡慕,又像是茫然。但那涟漪很快便平息下去,被更现实的、关于明天生活费、下次兼职排班、或者某道未解难题的思绪所取代。
这样的生活,谈不上快乐,甚至可以说是压抑和贫瘠的。但对他而言,这已经是莫大的“安宁”。没有母亲的谩骂和掌控,没有对下一秒未知恐惧的提心吊胆,没有因为贫穷而遭受的当面羞辱(大学环境相对包容)。他可以按照自己的节奏学习、工作、生活,无人干涉,也无人期待(除了他自己)。这种“无人问津”的自由,虽然孤独,却珍贵。
他像一株被移植到沃土却因根系受损而生长缓慢的植物,在无人关注的角落,沉默地、顽强地,从贫瘠的土壤里汲取着一点点养分,努力向着有光的方向,伸出稚嫩的枝叶。不求繁花似锦,只求存活,只求能在这片偷来的天空下,多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气。
宿舍的窗户,正对着一条栽满银杏的小路。秋天深了,银杏叶黄得灿烂,在阳光下如同燃烧的金色火焰。一阵风过,叶片纷纷扬扬地落下,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,踩上去沙沙作响。
陈小山坐在窗前,就着午后的光线,校对着一本清代地方志的影印稿。指尖划过泛黄纸张上工整的馆阁体,鼻尖是淡淡的纸墨香。窗外,落叶无声。
这一刻的宁静,对他而言,已是命运难得的馈赠。
他知道,阴影从未真正远离。母亲的电话,他早已将那个号码拉黑,但偶尔用陌生号码打来的、接通后便是劈头盖脸怒骂的电话,还是能穿透他小心构筑的壁垒,带来短暂的战栗。李建国偶尔会发来短信,问候几句,问他在学校是否习惯,钱够不够用。陈小山的回复总是简短而客气:“还好。够用。谢谢李叔。”他不敢多说,怕言多必失,也怕这份沉默的关怀,会变成另一种形式的牵绊。
外婆是他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牵挂。他每隔一两周,会用一个新办的、只有外婆知道的号码,给村支书家打电话,让转告外婆自己“一切安好,学习忙”。他不敢直接打给外婆,怕被母亲察觉,也怕听到外婆声音里的思念和担忧,会瓦解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。他只能将对外婆的思念和愧疚,深深埋藏,转化为更拼命学习和攒钱的动力。他要快点成长,快点有能力,把外婆接出来,让她安享晚年。
未来依然迷雾重重。但至少,在这个秋日的午后,在这间堆满古籍的安静斗室里,在沙沙的落叶声中,他拥有了一段暂时的、属于自己的、无人打扰的时光。
他可以暂时忘记银行卡里需要精打细算的数字,忘记母亲可能爆发的怒火,忘记与周围世界的隔阂,甚至暂时忘记那些深埋心底的、关于“父亲”、“家庭”、“归属”的尖锐疼痛。
只是沉浸在一行行古老的文字里,感受着时光在指尖沉淀的重量,和窗外那一片,灿烂到近乎奢侈的、金色的秋光。
这安宁,是偷来的,是脆弱的,却也是他此刻,所能拥有的全部。
他珍惜着每一分,每一秒。